【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五)】
第四章 郴江逐梦
1964年8月的桂阳县和平公社,太阳毒得像烧红的铁板,烤得田埂裂开纵横交错的口子。欧阳家低矮的土屋里,空气凝固成黏稠的粥。
玉模他爹蹲在门边,平时不抽烟,这次却拿出一把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飘忽不定的目光。玉模他娘坐在空米缸边沿,手里捏着一封信——郴州地区第一中学的入学通知书,纸张边缘被她的汗水浸得发软。
“老大考上大学,是祖坟冒青烟。”增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浑浊低哑。
坐在小矮凳子上的玉模回想起那年大哥考上湖南大学时的情景……
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对于欧阳家来说,是个悲喜交加的时节。
“中了!玉树中啦!”邮差老李挥舞着一纸通知书,气喘吁吁地跑进欧阳家,“湖南大学!你们家出状元啦!”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在长城坊掀起了波澜。父亲欧阳增禹颤抖着接过通知书,那薄薄的一页纸在他粗糙的手掌中显得格外沉重。母亲李五妹倚着门框,泪水无声滑落——那是喜悦的泪,更是忧愁的泪。
欢送大哥玉树上大学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村口的古樟树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老支书亲自给玉树戴上大红花,村民们纷纷送来鸡蛋、米糕,还有凑出来的零钱。
“欧阳家出息了!”
“玉树这孩子,从小就看得出是块读书的料!”
“生富(增禹小名)啊,你们家这是要出人物了!”
在喧闹的人群中,玉模注意到父亲的笑容里藏着苦涩,母亲的眼角还带着泪痕。他明白,那一纸录取通知书背后,是这个贫寒农家难以承受的重担。
……
“老二,二仔。”父亲在喊,玉模回到现实中。
“老二,你争气,也考上了高中。可这学费……卖屋卖地也凑不齐。噢,田没有,屋也不是自己的。”烟锅重重磕在门槛上,迸出几点火星,“家里八张嘴,你大姐快要出门子了(出嫁),老大在长沙读大学;老四还小,也上学了;你又要去读高中……爹娘实在撑不起两头。”
灶膛里柴禾噼啪爆响,映着玉模娘脸上的泪痕:“崽啊,认命吧。你爷在世时说过,穷人命里几升米,老天爷早称好了。”她粗糙的手抚过玉模倔强的后颈,像安抚一头受伤的幼兽,“去队里挣工分,帮衬家里,莫再想书里的事了。”
玉模猛地抬头,十七岁的眼睛里燃着火:“娘!我考了全县前三名!老师说,郴州一中能通北京的路!”他眼前闪过校长办公室墙上那张清华大学“清华园”的照片,琉璃瓦顶在阳光下流淌着知识的金光。
“北京?”爹猛地站起,烟杆戳着土墙簌簌掉灰,“那是天边边的云彩!米缸空了,你娘的咳疾药断了三天,这才是脚底下的路!”父亲增禹讲话很有水平,平时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要请他讲话,主持场面。他指着门外龟裂的稻田,“你大哥是长子,是全家的指望!你懂事点,莫让爹娘难做!”
“一个农门家庭,出一个大学生,就是光宗耀祖的事,很不错了。我们不指望出第二个。”说完,父亲丢下烟斗,朝门外走了出去。
风从门缝挤入,吹得桌上煤油灯苗乱晃。墙上毛主席像下,几张“三好学生”奖状在昏黄光影里忽明忽暗。玉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喉咙里那句“我不甘心”死死摁住,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他看见爹佝偻的脊梁像被千斤重担压弯的扁担,娘的鬓角已有霜色刺目——这个家,已被贫困的蛀虫啃噬得摇摇欲坠。
八月的白市山,蝉鸣撕扯着灼热的空气。欧阳玉模和姐姐秋英挥动柴刀,汗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由姐姐旧衣改成的粗布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他每一次挥刀都带着狠劲,枯枝在刃下断裂的声音像骨头在哭喊。掌心的水泡磨破了,血丝混着汗水染红了刀柄。
“欧阳玉模!开学啦!”
山脚下三个挑着行李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晃动。初中同学高个子肖启耀的声音穿透热风,“还不去郴州报到?”
玉模直起僵硬的腰。录取通知书被娘锁在匣子里的画面在眼前闪回,那纸上的铅字滚烫地烙在心上。
“我不去了。”他声音干涩,像砂石摩擦,“家里供不起。”
秋英姐停下手中的活,别过脸,用擦汗的动作迅速抹去眼角的泪光。
同学们又劝了几次,见欧阳玉模只是摇头,只好告辞:“那我们先走了,再晚赶不到永兴板梁村吃中饭了。”
少年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玉模突然将柴刀狠狠劈进树桩,木屑飞溅:“姐,我想读书。”这五个字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秋英没抬头:“知道,都知道。可大哥那边...”
“我就去看看,要是学校能减免学费,我就读。要不能,我明天就回来。”
秋英盯着弟弟看了好久,看到弟弟眼里的血丝,突然解开腰间布包,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还有一张被体温焐得发软的五角钱纸币:“路上买些东西恰(吃)。”
欧阳玉模愣住了:“姐,这钱...”
“攒的鸡蛋钱,本来想攒点钱扯块布。”秋英强笑着将东西塞进玉模手里,“去吧,别让同学等远了。”那笑容像烈日下将萎的花,脆弱却倔强。
玉模扔下扁担,穿着那双凉拖鞋奔向山道。回望时,秋英姐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站成一棵孤零零的苦楝树,宽大的旧褂子被山风灌满,鼓荡成一面破碎的旗。
从和平公社到郴州一中,要走85公里山路,少年们要用脚步丈量。欧阳玉模的凉拖鞋很快磨薄了底,每走一步,碎石都硌得脚生疼。
“玉模,你真没带行李?”同学文斌问。
他摇摇头,拍拍口袋:“带了两个红薯,中饭一个,晚饭一个。”
另一同学刘墉松笑道:“到了板梁井,咱们用井水就干粮,那水甜着呢!”
正午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板梁古村。村口古井围着一圈青石,井沿被绳索磨出深深的凹痕。农家妇女在井边浣衣,木槌敲打声回荡在古村上空。
欧阳玉模俯身掬水,井水清凉甘甜,就着烤红薯下肚,竟吃出了难得的惬意。他偷偷打量村庄: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雕花窗棂透着古韵。这是他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村庄。这古朴的生机像一帖清凉散,敷在他灼痛的脚板上,也敷在焦渴的心上。
休息片刻,继续赶路。欧阳玉模的拖鞋终于断了底,他索性光脚走路。八月的路面被晒得滚烫,很快起了水泡。
“还有四十多公里,你这样走不到郴州。”文斌愁道。
欧阳玉模咬咬牙:“走不到也得走。”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马田煤矿。运气好,赶上最后一班去郴州的运煤小火车。司机看几个少年可怜,让他们爬上车斗。
煤灰扑面而来,但比起走路来已是天堂。玉模蜷在煤堆里,铁路两边山峦沉入暮霭。伴随煤屑钻进鼻腔,一行清泪滑过他的面颊,他尝到的自由滋味竟是如此苦涩。
夕阳西下,第一次感到自己离家乡是如此的遥远。
到达郴州已是夜晚。郴州一中的大门气派得让人心怯。看门老头打着哈欠:“新生报到?明早再来!”
四个少年害怕,不敢潜进校园,只好蜷在校门旁围墙檐下过夜。欧阳玉模把最后一个红薯分成四份,就着口水咽下。好在盛夏,夜里不算太冷,他们挤在一起过夜。玉模摸着脚上的血泡,血泡磨破的伤口黏着粗布,每动一下都是撕扯。他抱紧双臂,想起大姐临别时在风中站成象一颗倔强的草的身影和娘含泪的眼睛,在黑暗中交替浮现,玉模一阵鼻子发酸。
第二天,晨光熹微中,新生报到处排起长队。欧阳玉模的脚板布满血泡和伤痕,他小心地将脚缩进裤管里,不想让人看见。晨风吹过,带来校园里梧桐树的清香,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终于要报到了。
轮到欧阳玉模时,他嗫嚅着说:“老师,我没带通知书,我...我也没带钱。”
办公老师头也不抬:“下一个!”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你说没带钱,还是没钱交?”
欧阳玉模回头,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胸兜别着两支钢笔。
“没钱交,老师。”他低下头,“但我考上了,全县前几名呢。”
老师翻找名册,点点头:“是有个欧阳玉模,桂阳县的尖子生。”
老师打量他片刻,只见玉模赤着脚,衣衫褴褛,但眼睛清亮。
“跟我来。”他沉吟片刻,“这样,我先帮你办理入学手续,费用的事后面再说。”
老师姓任,叫任玉斌,是从北京下放来的,教俄语,欧阳玉模的班主任。
任老师带欧阳玉模洗了脸,买了双布鞋,又垫付了学费。
“以后休息时间来帮我整理资料,抵些饭钱。”任老师说得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小事。老师的话语像一颗火种,点燃了玉模濒临熄灭的希望。
手续办完,任老师叫来一个瘦高个同学:“何周开,这是欧阳玉模,桂阳来的,你和他搭个铺吧。”
何周开腼腆地笑笑,拉起空手的欧阳玉模:“走吧,宿舍在那边。”
所谓搭铺,其实就是两人合睡一张床。何周开同学是郴县坳上人,烈士孤儿,公家免费提供一床完整的被褥,因时常尿床,没人愿意与他并床。
当晚,两个少年挤在一张窄床上,何周开分了一半被子给欧阳玉模。“谢谢。”欧阳玉模轻声说,这是他来学校后得到的第二份温暖。当然,任老师是第一份。
第二天,欧阳玉模半边裤脚都湿了,尽管如此,玉模还是很感激他。
玉模只有身上这件汗臭的衣衫,不得不夜晚洗净晾干,白日再穿上身。
接下来的学习生活是艰苦的。家里无法供读,生活费没有角落,不能总靠任老师接济。远在长沙求学的大哥欧阳玉树,知道二弟在读高中,也不再向家里要生活费,靠大学生补贴和奖学金维持学业。 周末就到岳麓山上打柴,挑到河东对岸坡子街上去卖些钱,补贴学用。特别还节省下来20元钱汇给了在郴州一中读书的弟弟。
一天,任老师递来一个布包,说是大姐秋英悄悄送来的亲自为弟弟纳的新布鞋,鞋垫下压着五块浸透汗渍的毛票。玉模冲到校门口,只看见苏仙岭山路尽头,一个瘦小身影正消失在暮色里。
欧阳玉模静下心来,他知道,唯有努力学习,有所成就,才能报答哥哥姐姐对他的加持。
开学第二个月,班主任任玉斌宣布:“学校需要从高中部选派优秀同学担任初中部少先队辅导员,有谁愿意报名?”
欧阳玉模犹豫地举起手。他想着,当辅导员或许能多一份锻炼机会。
和玉模一起的还有高72班的雷统柏(嘉禾人)、谭淑英(郴县人)等同学,负责指导辅导员工作的是谭丽华老师,一位温婉而严谨的女教师。她分配给欧阳玉模的是初50班,全年级有名的“差班”。
“这个班调皮捣蛋的多,学习成绩差,已经气走两个班主任了。”谭老师语气凝重,“欧阳同学,你有信心吗?”
欧阳玉模想起自己赤脚走过的85公里路,坚定点头:“有!”
第一次走进初50班教室,粉笔头从耳边飞过,台下哄笑声四起。进入高中的欧阳玉模个子高,背微躬,有同学戏称“驼背五少爷”。一个瘦小的男生站在讲台上学老师走路,引得全班大笑。
欧阳玉模静静看着,等笑声稍歇,才开口:“我叫欧阳玉模,从桂阳和平公社走来,赤脚走了85公里路。”他接着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管你们,而是陪你们一起学习。我和你们很多同学一样,都是农民的孩子。”
他在黑板上写下潇洒的行楷“欧阳玉模”四字,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一转身,背后磨破的补丁暴露在五十双眼睛下,窃笑声戛然而止。
那堂辅导课,他讲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讲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声音突然哽咽。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落叶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双满是伤痕的脚上。台下那些穿着补丁衣裳的农家子弟,眼里映着同样的渴望。
从那天起,欧阳玉模每天下课、放学后,都会留在初中部,帮成绩差的学生补课。他发现那个扔粉笔头的瘦小男生叫李小明,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
“为什么捣乱?”欧阳玉模问他。
李小明低头不语。
一次周五下午,欧阳玉模走了二十多里路,在西枫渡河畔找到李明家。低矮的土屋里,李母卧病在床。欧阳玉模掏出兜里仅有的五块钱(大哥玉树汇来剩下的),塞到李母手中。
回校后,他向谭丽华老师汇报了情况。学校很快为李小明申请了助学金。
渐渐地,初50班的纪律好了,学习成绩也开始提升。
欧阳玉模每周仍然步行回桂阳和平公社长城村,当周末回家的同学消失在街角,他也踏上了归途,八十五公里,用血肉之躯丈量求学路。星月为灯,露水打湿的裤脚沉甸甸坠在脚踝,每一步都在丈量现实与理想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
有时,周日下午出发,走一夜山路,周一清晨赶到学校,直接走进了教室上课。
一个周一的清晨,他在语文课上差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左庆老师点名让他分析课文,他猛然惊醒,却对答如流。
下课后,左老师叫住他:“欧阳同学,听说你每周步行回家?”
他点头。
“为什么不在学校过周末?”
“省饭钱。”他老实回答。
左庆老师沉思片刻:“这样吧,你周末来帮我整理文学社的稿件,我管你吃饭。”
于是,欧阳玉模周末有了新去处。左庆老师的办公室书堆如山,他在那里读到了《红楼梦》《水浒传》和许多俄苏文学译本。左老师是他的“伯乐”,不仅指导他阅读,还鼓励他创作。左庆老师成为玉模实实在在的“伯乐”。
欧阳玉模的成绩很快崭露头角。特别是语文天赋,记忆力好,毛主席的39首诗词,首首都能背诵。
高二开学,班主任换成了欧阳依全老师。
就在这一年,欧阳玉模在左庆老师极力推荐下,学校破格聘请他兼任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
一天,欧阳依全老师把欧阳玉模叫到办公室:“学校决定,破格聘你担任初50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月工资29元,参加教工食堂用餐。”
欧阳玉模惊呆了:“我还是学生啊!”
“学生老师,我们一中开个先例。”欧阳依全笑道,“你任辅导员带初50班的成绩有目共睹,学校相信你能胜任。”
就这样,欧阳玉模搬进了教工宿舍,有了一间两人间的住房。月工资29元。消息传出,引起全校轰动。更怪的地方还在后面,他居然还兼了二年级语文组组长。
欧阳玉模第一次以老师身份站在初50班的讲台上,他特意穿了件干净的中山装,那是左庆老师送的旧衣服。台下坐着的是他曾经辅导过的学生,如今成了他的正式学生。
“起立!”班长喊得格外响亮。
“向毛主席敬礼!”全班齐声问候,目光里充满敬意。
欧阳玉模逐渐适应了教师角色,用第一份工资买了双解放鞋,走了85公里回家,连夜赶回家,把余钱塞到母亲手里。
"娘,我能挣钱了。"他故作轻松地说,却看见母亲转身拭泪。大姐巳出嫁了,母亲抱着他哭:“苦了我儿。”父亲闷头抽旱烟,火星明明灭灭映着皱纹:“好好念,家里的事莫操心。”烟锅敲地的声响里,是沉甸甸的托付。
从此,他每月留下9元做生活费,其余20元全部捎回家。
学生时代突然变得复杂而忙碌。欧阳玉模一周要教六节语文课、两节政治课,还被任命为初二年级语文教研组长。每周要参加教师例会,和其他老师一起备课、研讨。他不再是纯粹的学生,也不完全是老师,游走在两种身份之间。高中语文课与他班上的语文课安排两个重叠,高中语文,他就去给初中生上课。既听课,又备课,常常备课到深夜。
数学老师李启熙对他格外严格:“不能因为当了老师就放松自己的学习!你的目标是清华、北大,记得吗?”
欧阳玉模当然记得。每个疲惫的深夜,每当想要松懈时,他就想起板梁古井的清甜井水,想起大姐偷偷拭泪的身影,想起那85公里山路。
1965年秋天,学校准备参加郴州地区文艺调演,校长李言炳亲自点将,让欧阳玉模负责编排歌剧《焦裕禄》。
那段时间,他白天上课和授课,晚上排练,经常忙到凌晨。同学们都睡了,他还在宿舍台灯下修改剧本。何周开常常陪他到深夜,帮他抄写稿子。
“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欧阳玉模劝他。
何周开摇头:“你比我更累,我陪你。”
这对曾经患难的同铺同学成了好兄弟。
演出大获成功,郴州一中版的《焦裕禄》夺得郴州地区文艺调演特等奖。站在领奖台上,欧阳玉模看着台下鼓掌的校长李言炳、班主任欧阳依全、左庆老师、李启熙老师,还有谭丽华老师,眼眶湿润。或许,其他学校、单位的领导不知道郴州一中获奖的节目编导出自一位学生。
周末,玉模把最佳编剧奖奖状带回家乡后,父亲欧阳增禹特意买了挂鞭炮在村口放了起来。
回到学校,欧阳依全老师又找他谈话:“玉模,有个好消息。学校推荐你参加明年的清华北大保送选拔。”
欧阳玉模听取这个消息,十分兴奋,他也作好了最后选拔的准备。
1966年春,局势悄然变化。校园里的标语多了起来,课堂秩序开始混乱。欧阳玉模依然每周步行回家,每次经过板梁古井,都要喝一口甘甜的井水,积蓄继续前行的力量。
5月的一天,他正在给初50班上语文课,教室门被推开,几个红卫兵闯进来:“欧阳玉模,停止上课!你是‘白专典型’,要接受批判!”
学生们愣住了,李小明突然站起来:“欧阳老师是好老师!”
“对!欧阳老师是好老师!”全班齐声响应。
但大势所趋,欧阳玉模最终还是被暂停了教学工作。他重新变回纯粹的学生,却发现课堂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课堂。
那天晚上,他独自走到郴江河畔,望着苏仙岭上晃动的月影,流下了苦涩的眼泪。清华北大梦碎,教师工作暂停,前路迷茫。
“郴江幸自绕郴山”。江水无声,映照着少年憔悴的面容。
(待续)
【番外】 40余年后,已成为县领导的欧阳玉模带着小孩外甥重游板梁古井。他向着古井三鞠躬,泪水纵横。
外甥问:“外公,这口井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回答:“这井水喂过无数赶路求学的人。它见证了我们那一代人的梦想与坚持。”
老人掬水而饮,甘冽如昔,他望向蜿蜒远去的石板路,山风拂过苍苍白发,他说:“没上清华北大,但这八十五公里的山路,每一步,都在教我挺直脊梁做人。”
一滴泪滴在井垣。“这滴泪是还给青春的。”老人微笑。
夕阳熔金,古井波光潋滟。当年赤脚丈量山路的少年已成耄耋,唯有井台青石上深深浅浅的绳痕,如同时光刻录的年轮,无声诉说着一个农民之子如何用带血的脚印,踏碎了命运的围困。
人生如井,深不见底,但总有清泉涌出,滋养每一个不甘平庸的灵魂。板梁古井欠欧阳玉模一滴泪,他还给岁月一条路,是那条85公里长的求学路,这条路最终通向了一个农民之子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