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与“假”
卫红春(蓝弘)
《红楼梦》第一回写到甄士隐在一个夏日在书房闲坐,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在梦中见到一僧一道,带着他边走边说,不觉到了幻境,过了一个石牌坊,上面书写着“太虚幻境”,两边有一对联,写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此联作何理解呢?我们可从下面两方面来试解:
其一:“假作真时真亦假”中第二个真指把假所作的真,意思是把虚幻的东西当作真实的时候,那些所谓真实的仍然是虚幻空假的。“无为有处有还无”中的第二个有指把无所作为的有,意思是把不存在的作为存在时,不存在的仍然不存在。这种解释认为世间真理道德是存在的,真不会为假,无不会为有。你把假作真,它依然是假,无作为有,有亦然是无。
其二:“假作真时真亦假”中第二个真理解为实际的真实,意思可以理解为把虚幻的东西作为真实时,那么真实的事实也就变成为虚幻的存在;“无为有处有还无”中的第二个有理解为客观存在,意思可以理解为把不存在的虚无作为存在时,存在的和不存在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按这种解释,其实世间并无绝对的真假和有无之分别,真假、有无只在一念之间。
“真”与“假”是一对基本的哲学命题,任何事情一上升到哲学层面,就让人觉得玄,觉得抽象、深奥,难以理解,所以人们把哲学也叫玄学,我们常人,把真假不搞的那么玄乎,就从常识的角度来理解真与假。所谓“真”,就是存在,有,真实,符合客观规律;那么“假”,则是不存在,没有,不真实,不符合客观规律。存在就是有,即为真;如果我们把存在说成不存在,或者把不存在说成存在,那就是假。比如,我眼前现在正在敲击这篇文章的这台电脑,它实实在在在我的眼前存在着,我说我眼前有一部电脑,这就是真。如果说我面前没有电脑,或者说我面前放的不是一台电脑,那就是假,因为它不符合客观事实。这个真假判断从逻辑上说应该没有问题。另外,这个判断的结论是唯一的,只能是“真”。
“真”与“假”并不都这么简单,在现实中把真当成假,或者把假当成真的事例比比皆是。把假当成真最直接的例子是魔术。刘谦在春晚上当着近十亿在电视机前的观众表演的魔术让大家看不出破绽来,足见他的手法是多么地高明,尽管大家心里都明白世上所有魔术都是假的,但在魔术师的手下,就是会给观众表演出一个真来。古时赵高的“指鹿为马”是典型的把假说成真的典故。当着秦二世的面,众大臣摄于赵高的淫威,违心的说眼前的鹿是一匹千里马,既然许多人都在说这是马,二世也就认鹿为马了。古时的“三人成虎”的成语故事,西方“皇帝的新衣”都是以假为真的典故。
歪曲事实以假乱真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大家因受《三国演义》的影响,普遍认为周瑜是一个心胸狭窄、嫉贤妒能,最终被诸葛亮活活气死的小人。实际上历史上的周瑜“性度恢廓”,是一位雄才大略、精通音律、雅量高致的儒将。他与诸葛亮在赤壁之战前后交集有限,更不存在“三气周瑜”之事。他是在准备征伐益州途中病逝的。歪曲的原因是小说《三国演义》为了突出诸葛亮的“智绝”形象,需要塑造一个作为其陪衬的悲剧性对手。周瑜因此被艺术加工成了一个气量狭小的角色。再比如,盛行的哥伦布与“地平说”。哥伦布时代,所有人都认为地球是平的,他勇敢地挑战了这一谬论,向西航行发现了新大陆。事实上自古希腊时代起,知识界早已知道地球是球体。哥伦布与当时学者的主要分歧在于他对地球周长的估算远小于实际值。如果他不是幸运地遇到了美洲大陆,他的船队将会因补给耗尽而葬身大海。这个神话主要源于19世纪华盛顿·欧文写的哥伦布传记,为了塑造一个对抗愚昧、开创时代的英雄形象,进行了戏剧化的虚构。
“真”与“假”既是对立的两面,又是相互依存的统一体。无“假”则无“真”,“真”的概念和意义,恰恰是通过与“假”的对比和区别而确立的,正如没有“下”就没有“上”,没有“冷”就没有“热”一样。 “假”以“真”为参照:虚假的事物之所以能被识别为“假”,正是因为它偏离了某个被认定为“真”的标准、事实或模型,谎言以真相为掩盖对象。
“真”与“假”常常表现出“真”中有“假”,“假”中存“真”的相互渗透的关系。我们对“真理”的认识,都具有相对性和局限性。今天的“真理”可能在更广阔的领域被证明是“近似”或“不完整”的,其中包含了未来看来是“虚假”的成分。例如,牛顿力学就不完全适应微观或超高速世界。一部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是虚构的,是一种假,但它所描绘的人性、情感和社会背景可能深刻地反映了客观现实,幻觉和梦境虽然是“假”的,但它们产生的生理和心理机制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在“假”中又存有“真”。
“真”与“假”不只是相互依存,在一定条件下还可以相互转化。曾经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随着时空背景和认知条件的变化,可能会变成“谬误”。例如,“地心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真理,但随着天文观测和科学革命的到来,它被“日心说”所取代,从而从“真”转化为“假”。某些最初被视为离经叛道、荒诞不经的“假说”(如哥白尼的日心说),最终被证明是更接近客观实际的“真理”, “假”转化为“真”。
“真”与“假”的判断,离不开人的认识活动。既然是人的认识活动,就存在一个实际的客观之真与主观认识之真的区别。所谓客观之真,是指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的客观事实。例如,地球是圆的。这种“真”是检验我们认识正确与否的标准。所谓主观认识之真,是指人的主观认识对客观之真的反映。由于信息不全、立场不同、认知偏差等原因,人的认识可能无限接近客观之真,但永远无法完全等同。因此,我们所说的“真”,更多时候是“主观认识与客观事实相符合”的程度。另外,真假的判断还和当时的语境有关。一个命题在某一语境下为“真”,在另一语境下可能为“假”。“水在100摄氏度沸腾”在标准大气压下为真,但在高原上则为假。
现实中还存在对“真”、“假”没有绝对判断的命题。例如,读了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会让人产生怎样的感悟和联想呢?这就没有一个可以用“真”、“假”评判的唯一答案。人们读了这首句诗,首先在眼前会呈现一副在绵绵细雨下,枯荷残叶挺着骨廋的残枝,在潇潇西风中摇曳的留白的水墨画。通过这个画面,人们会感悟到什么?不会只有一种正确的答案。有人看到的是西风、冷雨、残荷、衰秋,心里会产生衰残悲秋的悲观情感;有人看到的是西风、细雨、寂静、空旷,心里会产生洗去尘嚣,寂静清幽的平和情感;因为诗中有“留得”两字,这就产生出不是被动地接收这个衰残的秋景,而是透过眼前的残荷凄雨,让人发现在残缺、衰败中透发出来的自然美,心里产生出一种从悲秋中发现美的积极情感;有人通过这幅画,领悟到残荷冷秋这些看似消杀的悲景,乃是季节必须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只有看到这种残缺,才能领悟到圆满的可贵,残缺之后将迎来的新一轮春满荷园的盛景。读了“留得枯荷听雨声”这句诗,不同人会产生出不同的心理感受,哪种感受是真的呢?应该说这些体会全是真的,因为人的学养、阅历、心境的不同,会对同一种画面,同一首诗句产生出不同的联想和感悟。
“真”中存“假”,“假”中喻“真”;“真”可转“假”,“假”能变“真”。“真”、“假”一体,实则归一。
《真假的辩证圆舞曲》
赵長民(旭日东升)
读罢蓝弘先生论“真”“假”之章,恰似品一盏陈年普洱,初觉清冽,回味乃觉醇厚绵长。作者以《红楼梦》太虚幻境楹联为舟,载我们驶向哲学与现实的交汇处,在真假的迷雾中开辟出一条通幽曲径。
文章最妙处在于揭示了真假相生的辩证之美。作者巧妙拆解“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双重意蕴,如同打开一扇旋转门:一面指向永恒不变的绝对真实,一面通向相对主义的认知迷宫。这种思辨不禁令人想起庄周梦蝶的玄妙——“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真假界限在哲学沉思中渐渐模糊,化作相视而笑的默契。
蓝弘先生的笔触在抽象与具象间自如游走。从刘谦魔术的视觉幻象到赵高指鹿为马的权力谎言,从《三国演义》的艺术虚构到哥伦布航海的史实重构,每个例证都如一颗多棱水晶,在真假的光谱中折射出不同色彩。特别精彩的是对“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多元解读,将审美体验中的主观之真描绘得如诗如画,证明真实在心灵共鸣中获得的万千形态。
更见功力的是文章展现的辩证思维。真假非但相互依存,更在认知演进中彼此转化。牛顿力学的局限与哥白尼学说的逆袭,恰似阴阳鱼在知识海洋中的游弋追逐。作者以恢弘的历史视野告诉我们:今日之真理可能蕴含明日之谬误,此时之虚妄或成彼时之真实,这种洞见堪比库恩的“范式革命”理论,却以更富诗意的中文表达。
蓝弘先生以其深厚的学养,将玄奥的哲学命题化作可触可感的智慧甘露。文字间流淌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对世界本质的深刻体悟。这般融通古今、汇合中西的写作境界,恰如真假本身——在至高处相视一笑,握手言和。读这样的文章,不仅是知识的收获,更是精神的洗礼,令人恨不能即刻展卷重读,在真假的圆舞曲中继续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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