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石磨
文/施福明
淮河中游故乡马场村老宅存放着那盘老石磨,它已蜷缩在老家柴房的角落,已布满蛛网和尘灰,磨身还长出一圈淡绿色的青苔。像一个老人,躲在时光的阴影里独自回忆着曾经辉煌的岁月,舔舐着生命里的累累伤痕。我拂掉蛛网和尘灰,磨身上镌刻着的“涡淮长流荆涂永固及万古千修”这十二个字还依稀可辨。我掀开石磨,轻抚着一排排磨齿,一股悠悠的沧桑感从磨齿汩汩流出,向我无声地讲述着什么。
五十年前,那年我刚八岁,在我的幼小印象中,这盘奶奶的老石磨,套着一头小毛驴,蒙着双眼儿,一圈又一圈地推磨,毛驴是奶奶借亲戚家的,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爷爷和爸爸都生病早逝,妈妈也改嫁去了扎针方煤矿上,我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多年前,它可是我家里等同于锄头、犁铧一样不可或缺的物件,一个任劳任怨、默默付出的生活伙伴。
听奶奶讲,这盘石磨的来路可不简单,它是爷爷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花三块钱在县城荆山上买来的。他和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抬回家。从那么远的地方磨破了肩膀就为了搬来两块石头,当时还没机面房,石磨在农村家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我家这盘石磨“个头”较小,直径仅40公分,上下磨合起重量不足300斤,固定在一个柏楿木头做成的架子上。这种磨在我们当地俗称“小磨”,只能磨小份量的玉米呀,米浆呀,豆子呀什么的。爷爷虽然把石磨搬回了家,可长期围着石磨打转的却是奶奶。从我记事起,我常常闹着哭说,奶奶总劝我说:“人体是盘磨,躺倒就不饿。”奶奶总劝我早早上床睡觉,那石磨转动的霍霍声经常把我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不用猜就知道又是早起的奶奶剁好猪草、挑满水缸的水之后在推磨。母亲一推一拉,瘦小的身体有节奏地前倾后仰,匀速转动的石磨发出欢快的霍霍声,包谷碎儿窸窸窣窣沿着磨身落在石磨下的簸箕里。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清晨的光束穿过柴房的空隙照在她淌汗的脸上,涂上一抹金黄的光晕。推磨结束后,奶奶转动着筛子一筛一筛地再把玉米面分成粗细两种——粗的给猪拌食,猪光吃猪草难长膘,即使生活再困难也要三天两头给猪补充点糙粮,过年才有肥猪儿来杀,细的拌在白米饭里蒸煮成“玉米饭”。夏天,奶奶经常带我到田野里拾麦穗,秋季奶奶又常带我到田野里拾黄豆和玉米粒,那时粮食紧张,大米只能兼起玉米,红芋干、土豆、高粱等混起吃才不至于断顿。勤劳的奶奶以家庭为轴心,每天围着灶台和石磨转啊转,想方设法改善家庭的生活。远远地看见屋顶又升起的炊烟、听见家中石磨工作的声音,就能想像奶奶为我们准备食物而忙碌的样子,心中便会涌起莫名的欣喜和感动。
芒种前后正是奶奶她体力透支最严重的时候,奶奶无论多忙都要做点好吃的改善生活,比如汤圆,比如豆腐。白天奶奶照样下田干活,推磨的活儿则安排在晚上。那时没有电灯,奶奶就在石磨的旁边高高支着一盏马灯。马灯的光不算很亮,昏黄的光将奶奶躬着的身影拉得老长,随着奶奶一前一后的推拉,身影在地面和墙上有规律地晃动,就像无声的皮影戏一般好看。我过来执意要帮忙,奶奶嗔怪道,“这磨轻,不用你帮忙!你那么累,早点读出来书,就算替我手脚了,快歇着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多年的艰苦生活,我养成了爱学习的好习惯,没有书读,我去借, 上不起学,我自学,我没有上过高中,却把高中和大学的书都看了一遍,后来又自学读完了研究生!从小奶奶就教给我劳动和自学的好习惯,后来我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又成为了一个乡镇文化馆长,我下班后就帮奶奶推磨,闲暇之余,就在磨盘上读书写作,生活的苦难,让我每天记日记成了一名乡土作家,我很自觉帮她打下手,往磨眼添磨料,添料很讲究,不能快也不能慢,不能多也不能少,添多添快了,磨不细,米浆是糙的;添少添慢了,让石磨空转,磨齿容易磨损效率也不高。为了驱赶长时间推磨的疲劳,奶奶教我唱歌谣,母亲一边哼着歌谣一边推动着石磨,米浆顺着石磨铺成一圈洁白的水线流进下面的木盆里,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在深夜的柴房里弹奏着一曲欢快的小夜曲。嗅着淡淡的米香,想着这一盆米浆明天会变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汤圆,我情不自禁咽了几口口水。以至于多年后回忆起晚上母亲推磨的场景,满满都是汤圆的味道。
石磨悠悠,转动着奶奶的歌谣和童年的时光。石磨吞进粗粝的粮食,吐出精米细面滋养着一家人的生活。转眼我就成了少年郎,已够得着磨杆,该为奶奶分担负担的时候了。我两手抓着磨杆,用力往前一推借助惯性迅疾往后一拉,石磨便轻快地转动起来。我很得意,快速的转动着石磨。奶奶连说“慢点慢点!不要使蛮力,一两下是磨不完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双臂便酸疼不已。特别是磨新鲜玉米浆,要尽量往磨眼里少添水,包谷浆粘连在上下磨槽里,推拉就感觉特沉重,用劲往前推出去后就拉不回来,我抓着磨杆直喘粗气,一副狼狈样儿。奶奶换我下来添料,不紧不慢地推拉着石磨告诫我,“推磨是个技术活儿,靠蛮力是不行的,你急磨子可不急。慢工才能出细活。”直到推完所有的磨料,奶奶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速率、均匀的呼吸。多年以后在经历失败和挫折后想起奶那句“慢工出细活”的话,浮现出石磨在奶奶掌控下温顺转动的样子,才明白面对生活的重压时淡定从容是多么重要!“18岁的大姐,才15岁的郎,晚上睡觉被奶奶推上床。睡到半夜我想逃跑,伸手又被她拽上床,她生我的气,不该随便就想着逃离那婚房!”这是我创作的一首家乡的花鼓灯灯歌”。那年我刚15岁,善良勤快的奶奶就找孙家她一个老姐姐给我提了一个亲,女方家知道我家人几代为人憨厚都好,就是太穷,也没提出任何条件,尽管我们也都是孩子,还是很快地就给我们圆了房。我家很穷,空徒四壁,女方家经常接济我们又给了我家,又送一头猪仔和一头羊,我们家唯一的家具就是那盘石磨,当每次用过石磨后,奶奶都要把磨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把磨石掀起晾干。用她的话说,“你对磨好,磨才给你干净的食物。”由于长年累月的转动,石磨的凹槽会磨损,出料就会粗糙。奶奶就会请村西头的张石匠修磨。一般一年一次。张石匠把石磨放在二条并排放在一起的长凳的中间,围上皮裙,戴上眼镜,慢悠悠地用锤子敲打着钢錾,将磨损的石槽一錾一錾地凿深。在“叮叮当当”敲击声中,半晌工夫,石磨就凿好了。奶奶已做好饭菜,请石匠务必吃了饭再走,感谢他的辛苦劳动。望着新修的焕发容光的石磨,奶奶露出满意的笑容,浑身又聚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年复一年,奶奶推着石磨转着生活的圈,消磨着青春和美丽,磨出香甜的食物把我喂养大, 她却逐渐老了。随着1991年家乡通了电,电磨代替了传统的石磨,以前石磨一上午磨的面现在只需10来分钟就能搞定。奶奶依然忙前忙后操持着家务,但有了更多的闲暇看看电视或到左邻右舍串串门,和老人们唠嗑家常,感慨着家乡让人吃惊的变化。而那盘石磨,在柴房里闲置起来。奶奶偶尔经过柴房瞥见它,念叨着,“好久没用你了,灰都这么厚了。现在我怕也是推不动了!”仿佛见到多年失散的伙伴,眼神竟是满满的不舍。我嫌石磨碍事,准备搬走扔掉。平时温顺的奶奶异常坚决,“它陪了我家走过这么多年,全靠它才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不能扔啊!”九十二岁的奶奶常常看着家乡巨变,笑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我渐渐的在奶奶培育中长大成人,如今,我们全家十口,儿子在城里当了教师,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城里经商,如今这盘石磨就蜷缩在我老宅屋的柴房里,默默地咀嚼着孤独,陪着老家的奶奶和我一天天变老,直到九十二岁的奶寿终含笑而去,我一直到珍藏着这盘石磨。每当我回老家看到它,就像在读一本岁月变迁的书,每一道磨齿都镌刻着坚守、付出和爱,是一种永久的乡愁记忆。
田冲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