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卓 雍 措
池国芳
还没见到湖,先觉得呼吸变得轻浅了。海拔四千四百九十六米,这数字在路牌上冷冰冰的,落到身上,却成了胸腔里一点微微的紧。藏语里,“羊”是上面,“卓”是牧场,“雍”是碧玉,“措”是湖——连起来,便是“上面牧场的碧玉湖”。这名字起得实在,也起得妙;实在的是游牧的先民,妙的是他们朴素的诗心。单听这名字,一片辽阔的、水草丰美的高地,环抱着一汪碧莹莹的湖水,便已在心里活泛起来了。
待翻过岗巴拉山口,那片蓝,便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地向你涌来。
它不是那种一望无际的、海一样的浩瀚。它静静地卧在群山的臂弯里,曲曲折折,生出许多温柔的枝杈,像一位侧卧的仙女散开了她宝蓝色的裙裾。阳光是最高明的画师,没有一刻闲着。方才还是沉静的靛青,一阵风过,云影流移,水面便霎时碎成万千片银鳞,闪闪地晃着眼。忽而云过天青,那颜色又沉淀下来,成了某种温润的、介于蓝与绿之间的玉石,幽幽地,仿佛深不见底,吸着你的魂魄去。湖岸线柔和而又繁复,伸向远方的雪山脚下。那雪山是沉默的守护者,顶着终年不化的雪,将满头白发都映在这面巨大的镜子里。这里没有什么“建筑”,若说有,那便是大自然用了亿万年光阴,以冰川为刀,细细雕琢出的宫殿。它的风格,是纯粹、原始而又磅礴的“天成”。
湖畔散落着些村落,小小的,白墙彩檐,是典型的藏式民居。这里的日子,是跟着日头与牛羊走的。天蒙蒙亮,帐篷里便升起炊烟,带着牛粪火的暖香。牧民们骑着马,挥着“乌尔朵”(抛石器),口中发出短促的吆喝,将成群的牦牛与绵羊赶往水草丰茂的湖畔。那身影在巨大的天地间,显得渺小,却又异常坚定。偶尔能听见他们高亢的民歌,歌词听不懂,但那调子,却像山风一样自由,贴着湖面,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藏人心里,羊卓雍措不是一片水,她是女神的化身。一位老阿妈摇着转经筒,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这湖是“圣湖”,能帮人找到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她说话时,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极清澈的光。我于是明白,这碧玉般的湖水,不单养着他们的牛羊,更滋养着他们的魂灵。他们沿着湖“转经”,磕着长头,用身体丈量着对神灵的敬畏。那匍匐的身影,与这山水,这信仰,早已融为一体,分不开了。
游客们是喧闹的,又是安静的。初到时,无不惊呼,忙着寻最好的角度,将自己与这圣湖一同框进相机里。可拍着拍着,动作便慢了下来。许是这湖太静,静得容不下太多的浮躁。许多人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或是坐在石头上,望着湖水出神。话也少了,仿佛一高声,便会惊扰了这片宁静。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姑娘,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她自己似乎也未察觉。在这里,再坚硬的心,怕也要被这无边的温柔,泡得软了几分。
羊卓雍措会走向何方呢?路修得越来越好,游客也一年比一年多。这是好事,让更多人见识这天地造化之奇。可我心里又隐隐有些怕。怕那过度的喧嚣,会打破了千年的宁静;怕那商业的触角,会污染了这纯粹的碧蓝。它的前景,或许就在于寻一个平衡——既敞开怀抱,又守护住那份神圣的内核。这需要大智慧,也需要每一位到来者的敬畏之心。
历代的名人学士,行经此处,也多有望湖兴叹,留下诗篇的。我记不清那许多华丽的辞藻,只恍惚记得一句,大约是赞它“色如松石嵌云间,形似珊瑚映雪巅”。说得是极好的,松石之碧,珊瑚之形,都抓住了神韵。可我觉得,再好的诗,也写不尽它万分之一的容颜。它的美,不在形,不在色,而在那一股子贯通天地的“气”,是能洗净人心的。
我立在湖边,山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人站在这里,便觉尘世的一切烦扰,功名利禄,爱恨情仇,都渺小得可笑,轻飘得如一阵风。这湖水,这雪山,它们存在了千万年,默然注视着人世的悲欢,一言不发,却仿佛说尽了一切。我终究是个过客,带不走这里的一片云,一滴水。但这一眼的碧蓝,想来会沉在心底,往后的日子,每当被俗务所困,便可取出来,涤荡一番,便又能得片刻的清凉与安宁了。这,便是羊卓雍措赐予我的,最珍贵的“加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