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还是不去好?
《红楼梦》第一回讲到:石头听到一僧一道讲到红尘中的荣耀繁华,便口出人言,希望能够带自己到红尘中受享几年。二仙听到他的请求对他说道:“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
人世间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按僧道二仙的说法,人世到头究竟是到头一梦,梦醒万境皆空,到不如不去的好。在“到不如不去的好。”的前面有一句脂批:“此四句乃一部之总纲。”脂砚斋说它是一部书的总纲,我们就不能小觑。
许多事情不敢细想,细细地追问一个所以然,都会让人瞠目。比如人到人世间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谜。世上本来无我,我到世间来之前这个婆婆世界没有我,我是根本不存在,还是以幽灵的形式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对此,我是全然不知。按《红楼梦》的说法,贾宝玉来到红尘之前,就是女娲炼石补天时,所炼的一块顽石。其余的三万六千五百块被用于补天,唯独自己被剩下,遂自怨自责,整天悲号惭愧,正在悲痛之余,见到一僧一道谈论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引起石兄的好奇,于是就祈求两位僧道把自己带到红尘之中享用一番,从而降到人间,被带到金陵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按曹公的说法,贾宝玉的前世是一块补天不成的顽石,这是小说,任作家手中的笔任意驰骋,于是就杜撰出这个角色来,而且有了他的前世今生。
人到底有没有前世和往生,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谜,可以说谁也不知道。佛家认为有前世往生,在世时一心向善,精心修成了佛,就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在没有修到佛境之前凡夫们都在六道中轮回,佛家讲究人们首先相信佛,在世时积德修炼,争取入佛,就脱开了六道轮回之苦。
西方有个基督教,信的人还不少,美国大多总统都信,那年克林顿到中国来,明确说明周末他要去教堂,美国卡特总统就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基督教认为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缘于人有灵魂,灵魂究竟是什么我也没大弄明白,反正他是人的精髓。人在世的时候,灵魂驻留在肉体之中,在主导着人的行为和思想;人的死亡,只是肉体的死亡,灵魂还存在,他就脱开了肉体,到哪里去了呢?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天堂是无比美好的一个所在,没有疾苦、没有贫穷、没有纷争,人们把苏杭的美景比作人间天堂,可见天堂是无比美好的。地狱当然十分可怕、十分残酷,据说地狱要分好多层,其中十八层地狱是最惨不忍睹的,灵魂如果到了地狱,那就要承受无尽的摧残和拷问。
那怎么能让死后灵魂进入天堂,不进地狱呢?基督教教人们在世首先是信上帝,不信上帝在上帝眼里是最大的罪,死后是进不了天堂的。一些理性的人就说,你让我信上帝得让我知道有个上帝,这样我信的心里也踏实。这就提出来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上帝的存在性问题,上帝到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理论上不好论证,但也有些智人在做这件事情。比如牛顿,在晚年就从第一推动力上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性问题,阿奎那也从理论上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性问题。当然也有的学者认为上帝不存在,比如罗素,就是一位无神论者,不信有上帝。尼采在西方思想界有广泛的影响,早年思想受叔本华的影响,曾经写有著名的《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权力意志》,这三部著作对西方思想界影响至深,尼采在1882年的时候说上帝死了,这一论断几乎让欧洲的信仰体系几近崩塌。
无论牛顿、阿奎那、罗素还是尼采,他们的论证都十分深奥,一般人理解不了。在普通人心里想,如果上帝站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了,眼见为实,可上帝从不这样在人面前显现,这让一些理性的人就感到困惑,因为他看不到上帝,就怀疑是否有个上帝,它是否存在?你既然存在就出来让我看一眼,你不出来让我看见,我怎么相信这个世界上你是存在的,你是否存在我都没有弄明白,让我怎么相信你?
其实,上帝把他的存在作为一个谜,正是一个拣选他的信徒的一个试验。《圣经.罗马书》上写到:“上帝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的心里,因为上帝已经给他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明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罗马书》是保罗写的,保罗的意思是我们虽然看不到上帝,可借着上帝创造的这个神奇有序的世界就已经显明了上帝的存在。这又提出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所有之物是上帝创造的,还是自然形成的,按创造论的观点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没有一个具有更高智慧的主体来创造这个世界,世界不会这么有序,自从《圣经》出现后创造论在西方十分盛行,可达尔文的进化论对生物的形成和进化给出了一种科学解释,生物是由低级向高级逐步进化的,人的祖先就是猿猴,这和《创世纪》上说的上帝在第六日造人完全不一样,让人对创造论产生了怀疑。人来自于上帝的创造还是自然的进化,就出现了争论,这个争论追究下去涉及很多问题,我们就此打住,让希望思考的人继续去思考,我们转过话题,回到我们的主题。
无神论者认为上帝、天堂、鬼神、前世往生这都是人杜撰出来的一种解说,人死如灯灭,就化作一捏灰土。我们放下佛说,西教说不表,单看无神论者说的死了就是终结,就归于无的说法,细思起来让人迷惑不解。我来到世间之前,不只是尘世,是在世界的所有角落都不存在个我,因父精母血于是就孕育了个我。父精母血怎么就能凭空生出一个生灵来,经过十个月的孕育,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这确实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其中隐藏的道理科学至今解释不清。我本于无,于是就变成了有,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这个生命在世经历几十年多则百年的光景,然后又离世而去,死后就彻底不存在了。我的一位同学在国外,他父亲去世因为很急促,他来不及回来,我和他哥亲手把老人的遗体送进火化炉,等一会出来剩下一架骨头,我和他哥哥把老人的遗骨敲碎放进了骨灰盒,我在悲伤之余,心里想这就是一个人的归宿。这位从年轻时候从湖南赶到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后来又成为西安某高校马列教研室主任的老学者,我每次到他家都热情地接待我,给我讲他16岁接受共产主义理想,从家里逃出来奔赴延安的曲折经历,到了晚年经常口诵《心经》静心打坐的老人就这样走完了他壮阔的一生,在我的眼前变称为一捏灰土。
又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主题。细看《红楼梦》第一回的这四句话不是一个简单的并列,而是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悲剧逻辑链:
首先,“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佛家认为人世全是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八苦,人在世全是苦,没有乐。《红楼梦》并非一味地否定人生,承认尘世之乐。它开篇就描述了大观园中的诗酒繁华、青春情爱、富贵闲适等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乐事”。这是故事吸引人的地方,也是所有角色沉浸其中的原因。红尘中让人沉醉和痴迷的乐事很多,比如男女沉醉在情爱之中,高官掌控着权力之时,人在拥有财富的当下,都是让人感到快乐和高兴的事情。
接着是,“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这些乐事是短暂、不可依靠的。更重要的是,快乐本身内部就孕育着悲剧的种子——“美中不足”(如宝黛爱情中的猜疑与疾病)和“好事多魔”(“魔”即磨难,如外部势力的阻挠、命运的捉弄)。快乐与痛苦是“紧相连属”、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男女的情爱并不是你想爱就能爱,家庭、出身、背景都会影响甚至决定着一对男女是不是能够相爱,现实中这样的爱情悲剧到处都有,为爱而悲,爱求不得而苦的事情比比皆是。权力的拥有会让人快乐,可为了权力的获取所做出的十多年甚至几十年的辛苦努力中充满了艰辛和痛苦。即便拥有权力之后,为了保住既有位置,谋求更进一步的升迁又需要花费多少心力。财富也是一样,天上不会掉馅饼,任何财富的获得的背后都包含着十二分的努力和精算。所以说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第三,“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当快乐达到顶点(乐极)时,悲剧会突然降临(悲生)。这正是全书反复上演的模式:例如,元春省亲是贾府荣耀的顶点,旋即归于沉寂,是“乐极悲生”;宝玉生日群芳夜宴是青春的狂欢,不久便抄检大观园,众芳流散,是“人非物换”;宝黛情深意浓之时,总伴随着掉包计的生离死别;“人非物换”更具体地描绘了人物命运的改变(死亡、出嫁、出家)和环境的变迁(家族的衰败)。
最后,“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是对所有过程、所有悲欢的最终定性。无论过程中有多少具体的“乐”与“悲”,从更高的宇宙视角看,都如同一场大梦,最终归于虚空和寂灭。这直接对应了小说的书名《红楼梦》,以及宝玉最终的“出家”。
为什么说这是一部书的总纲,首先,它是统摄全书所有人物命运的共性程式。它提供了一个可以套用在书中几乎所有主要人物和事件上的模板。无论是家族的兴衰,还是个人的爱恨情仇,都逃不出这个“乐极悲生,万境归空”的运行规律和最终归宿。第二,点明了小说的主题。整部小说的巨大艺术魅力,就在于它极其生动、细腻、深情地描绘了那些“红尘乐事”,让读者与之共情;同时,又始终用这根“万境归空”主线牵引着。作者“字字血泪”地写“乐”,正是为了衬托“到头一梦”的深刻悲剧性与虚无感。第三,它是作者创作意图的直白宣告。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就通过僧道之口,借石头之言,把自己的世界观和创作意图和盘托出。脂砚斋作为最亲密的批书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提醒读者:不要只沉迷于后面的繁华故事,而要时刻记得,所有这些繁华,都是在这个“万境归空”的悲剧框架下展开的。
顽石的谶言:论《红楼梦》中“不得不去”的宿命辩证法
文/九日一曰小
当青埂峰下的顽石口吐人言,祈求僧道携其入红尘“受享几年”时,它或许未曾料到,这番对话将成为贯穿整部《红楼梦》的命运谶语。僧道二仙以“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警世恒言试图劝阻,脂砚斋更直言此乃“一部之总纲”。然而,细究文本深处与生命本质,我们会发现一个悖论式的真理:尽管红尘被描绘为一场终将醒来的幻梦,但“不去”从来不是真正的选项——生命的真谛恰恰蕴含在这场“不得不去”的壮丽旅程中。
《红楼梦》的悲剧美学并非建立在对红尘乐事的简单否定上,而是通过构建“乐-憾-悲-空”的递进逻辑,展现生命过程的辩证价值。小说开篇即承认“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大观园内的诗酒唱和、青春情爱、家族温情,无不是真实可感的生命欢愉。这些体验虽如僧道所言“不能永远依恃”,并伴随着“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遗憾,但正是这种短暂性与不完美性,赋予了生命以珍贵的质感。如同宝黛之间那些充满试探与泪水的爱情,其动人处恰恰在于那些猜疑、担忧与最终的生离死别——没有这些,爱情便失去了它的深度与张力。
从存在主义视角观之,“不得不去”体现了生命主体的自由选择与责任承担。顽石并非被动地被抛入红尘,而是主动“口出人言”恳求入世。这种对生命经验的渴望,呼应了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式的命运抗争——即使知晓前路多艰,依然选择直面命运的挑战。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早已窥见“金陵十二钗”的悲剧结局,却依然选择在现实世界中与姐妹们共同经历那些悲欢离合。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正是对生命尊严的最高礼赞。
曹雪芹的创作本身也印证了这种“不得不为”的创作宿命。作者在开篇自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明知回忆与书写是痛苦的,却依然要“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地完成这部巨著。这种创作冲动与顽石的入世请求形成了奇妙的互文——都是对虚无的抗争,对记忆的忠诚,对经验的执着。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通过书写挽回逝去的时光,曹雪芹也是通过《红楼梦》的创作,为那些已然消逝的“红楼一梦”赋予永恒的艺术生命。
进一步而言,“万境归空”的结局非但没有否定生命过程的价值,反而通过这种终极的虚无,反衬出生命过程的珍贵与壮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哲学提醒我们,正是死亡的必然性赋予了生命以紧迫感和意义。在《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如同悬在每个人物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得大观园中的每一次诗会、每一场嬉笑、每一滴眼泪都显得如此珍贵而动人。
佛家讲“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二仙试图以“果”之空无来劝阻顽石入世,却忽略了“因”之过程的修行价值。贾宝玉在经历了红尘中的爱恨嗔痴后,最终获得的不是简单的幻灭,而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领悟。这种领悟,是任何说教都无法替代的,必须通过亲身体验才能获得。
因此,当我们再次面对“去,还是不去”的灵魂拷问时,答案已然明朗:生命的壮美不在于避免最终的“空”,而在于勇敢地经历过程中的“有”。顽石的选择,贾宝玉的经历,曹雪芹的创作,都在向我们昭示一个真理——面对红尘这场终将醒来的大梦,我们依然要满怀热情地说:“不去,也得去!”因为正是在这“不得不去”的宿命之旅中,我们才真正实现了作为人的全部尊严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