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守望
文 /红榜作家 李春分

说起民办教师的经历,总有一种心酸而又难以忘怀的感觉,总有一种复杂而又津津乐道的感慨。民办教师,苦乐并存,累并快乐着,既有生活环境之苦,也有教学与学生相处之乐。
上世纪七六年的春节,鞭炮的尘雾还未散去,大门上的对联依旧绚丽夺目。初五的晚上,一位叔伯来到我家,说是大队推荐我到小学任教,我喜忧参半。回想当年高中毕业,踌躇满志,要么去读大学,要么成为城市的工人阶级。有人曾建议去读师范,被我婉言谢绝,如今却去当民办教师,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四年的回乡,现实击碎了梦想,让我的心绪回归了宁静。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吧,更何况民办教师也是许多农村青年羡慕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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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简称“民师”,俗称“民办”,是不拿工资拿工分的教师。如果说当时的教师是清贫的,那么“民办”则是艰辛的。大队办的小学,其实没有校园,只是在初中借用三间教室,初小在各村租借民房,办班上课,一人一班,各自为战。老师每年记三千八百分,到小队核算,每个劳动日三角多到六角不等,每年也就一百五十元到二百元左右。民办教师每月有三元津贴,由国家划拨。钱虽少,也能补贴家用,算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激励。
学校的管理是严格的。我当时分配在邻村的教学点,语数体音美,全一人兼任。办公就在教室里,成天与学生在一起。每周六天工作,有朝读。学生走读,教师走教,一天往返六次。有时因备课与作业批改,就由学生带来饭菜,饭凉菜冷,只能将就。学校规定晚办公,因而我一个人坚持到教学点办公。此村有二三里远,遇到庄稼成熟季节,一路上难免害怕,路上还有几处坟地,没有月亮时,伸手不见五指,总让人毛骨悚然。我们的校长,常提一马灯,风雨无阻,无论多晚,都到校办公。每见灯光,我就照射几下,以此照应。那时还未通电,晚上常用冷水洗脸洗脚,白天上课,口干舌燥,用冷水解渴。早晨常到池塘边洗漱,冬夜就在床上办公。我与另一位老师在一家民宅居住,民宅是栋地主家的楼房,楼底下曾设有水牢,死过几人,夜深人静,心中总有阴影,特别是雨天,水滴的声音非常清脆,格外静人。我曾一人孤寂住在一家民房,一年有余,其中还有一次颇为惊心的小插曲,想想还有余悸。
与学生的相处是快乐的。那时我二十一岁,黄金的年龄,活力的青春。我爱好文学,一直带语文课,因而想让学生也爱上文学,除上课外,让学生妙文摘萃,诗海探珠,让学生背诵精美语段,记忆优秀诗文,写日记,记周记。我也写“下水作文”,让学生走进大自然,走入生活。课下,与学生一起嬉戏,对品学兼优的学生,格外偏爱,对于“调皮生”,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对学生没有什么“师道尊严”,有的是师生情谊。现在,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回到家乡,人们喊我一声“老师”,显得格外亲切,而大多是“民办”时的学生,心中总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民师的工作是紧张的,而更多的是心理的压力。领导常来检查巡视,下班听课。国家教师是“铁饭碗”,不以为然,而民师则诚惶诚恐,小心谨慎。一次领导听我主讲《抢渡大渡河》的语文课,说我字音读错,“水流湍急”的“湍急”为“chuǎn急”,“抢渡”为“qiàng渡”,而我读的是“tuān急”,“qiǎng渡”。指出我的作文病句未修改,并举出实例,说句子没有主语,我一查是承前省,有的则是无主句,我没有分辩,有的是教学更加严谨,学习更加认真。我不能让自己所教的知识成为笑谈,从而误人子弟。
那时,我们教学,手上只有课本及一本教参。教案的策划,板书的设计,作业的布置,都要自己精心准备。备课常检查,有时集中“赛教案”,不仅有量的要求,还有质的评述,甚至数教案的字数。作业批改看日期,看是否认真。作文最严,看眉批尾批,看字词修改,还看标点的纠正。因而我们办公经常到深夜,有时放假,则将备课和作业带回家中,无论酷夏与严冬的晚上,总是伏案而书,窗口的灯光也总是亮着。
民师的工作是艰辛的,而更多的是心灵的疲惫。上级经常挥舞精简的大棒,让民师们担惊受怕,如履薄冰。一位民师曾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转为国家教师,我要拿一根钓鱼竿,到书记家门前的池塘钓鱼。”话虽激愤,但含有多少无奈,多少辛酸。七年的民办生活,我就经历了三次精简。我高中毕业,算是高学历,常带毕业班,教学认真,口碑也好,因而不以为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小沟也能翻船。一天傍晚,队长匆匆来到我家,说学校要精简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急忙与父亲带上礼品来到书记家。书记说:“确有此事,已被我顶回去了,说你因个人问题,影响工作,我讲青年人谈恋爱是正常的,他书教得好,要简,就简那个不会教书的国家教师吧。”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要失去的东西才会珍惜,才觉可贵。许多民师,难逃厄运,因各种原因,被精简辞退,终其一生,洗尽铅华,可老无所依。如果不是信念的坚定,心灵的坚守,在那艰难的岁月,怎么会一路走下来?
三年后,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校园,两排土砖瓦房,黑板用水泥搓成,讲台是土砖砌的,搁上木板。学生桌椅自带,有的砌上砖墩,搁上木板,算是课桌,一扫地灰尘满天飞。教师两三人一间办公室,并兼卧室,睡的是竹子床,用土砖砌墩。学校有运动场,但没有器材,大办公室有一副球台,课余,老师可以轻松一下。条件虽然简陋,但教师们课余时间可以谈天说地,教学可以相互切磋,生活可以相互照顾,心灵得到彼此慰藉。教师实行“三集中”,白天上课,晚上须到校办公,按考勤计分,核算报酬。除了教学,我常带学生到大队农场插秧割谷,到干部驻点队薅秧草、摘棉花,到校办学农基地劳动,学生放假,老师就到学农基地劳动,有时成为大队抗旱突击队,修堤挖沟,民师既是教学者,也是劳动者,一路走来,洒下了多少汗水。真要感谢那些时光,成就了我的含蓄、淡定、修行。
喷泉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有压力;瀑布之所以壮观,是因为没有退路。工作之余,我孜孜不倦地自学,学语法修辞,读唐诗宋词,研中学教学大纲,阅中学语文教材,虽在小学,却让自己视野开阔,登高远眺。因而我给初中出试卷试题,给民师作语法辅导讲座,给同行编复习提纲。民师的生活,让我时间充实,知识充实,心灵充实,也让自己有了一米阳光。
八二年民师开考,选录优秀人才。那一年,父亲病逝,农村分田承包,生活与生产的双重压力,让我身心疲惫。临考前几天,才知消息。那天,我正在打谷场上劳作,一位姑父路过,劝我参考,我无奈苦笑,他诙谐地说:“范进五十六岁中举,姜子牙七十二岁行运,求不到官秀才在,一定去考。”我放下农活,心里充满期望,复习了几天。在近四百人的考试中,录取十七人,我有幸榜上有名,且是仓埠地区的唯一。那是多少民师的期盼,闻此消息,我有范进中举的神情,有李白回乡的喜极……那种心情,无以言表。民师有着“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情怀,有着“甘为泥土育奇葩”的奉献精神,他们在山村默默坚守,有的就是一辈子。
不经风雨,哪有彩虹。七年的民办生活,风也过,雨也过,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心灵的默默守望。回望那饱经沧桑的校园,回眸那渐行渐远的民师背影,心中总有一种情结,一种情怀,也许正是这种情怀,这种精神,激励我默默耕耘在教育这片热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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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分(网名风雨兼程),武汉市新洲区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爱好文学,常写点小文,已出版《心灵的守望》一书。《典藏在乡村的情怀》、《心中的丰碑》、《静之美》、《蜗居的变迁》等多篇散文诗词散落在《速读》《问津文艺》等各类文学刊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