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廓 街 行
池国芳
拉萨城里,日光总是澄澈得紧,亮汪汪地泼下来,八廓街便在这片金色里醒着,仿佛做了千年的梦,还不愿全然醒来。它蜷伏在红山脚下,围着大昭寺,像一条虔诚的臂膀,将信仰紧紧搂在怀里。这街,起于何时?怕要追溯到吐蕃的盛世了,说是尺尊公主的心思,松赞干布的宏愿,为着那座供奉释迦牟尼等身像的神殿——大昭寺,而让信徒百姓,踏出了这转经的路。年岁久了,便成了街市。海拔是高的,三千七百余米,人初来,气要喘得急些,心也跳得慌些,但那份自地面升腾起来的庄严,却能教你渐渐安恬下来。
说起这街的模样,它是个不规不矩的环。有人说它是个巨大的“觉康”(佛殿)的延伸,是拉萨古城的心脏。脚下的石板,是主要的,滑溜溜的,映着光,泛着一种乌亮油润的色泽。那是无数双靴子,无数个等身长头,用身体与岁月磨出来的。石板上还嵌着些白色的玛尼石,刻着六字真言,行人走过,便是踏着经文前行了。两旁的藏式碉楼,多是白墙黑框窗,窗楣上挂着雪白的“夏木布”(横帘),随风轻摆,像在絮语。窗台上总要摆几盆“格桑梅朵”(格桑花),红红粉粉的,给这赭石色调的街巷,添了许多生气。铺子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卖“唐卡”的,卖“风马旗”的,卖铜佛、法鼓、转经筒的,也有那“波拉”(羊毛)织的氆氇,颜色鲜亮得紧。空气中混杂着酥油的醇厚、桑烟的清冽,还有甜茶馆里飘出的奶香,这是一种独独属于拉萨的味道。
这街上,最动人的,还不是物,是人。是那些从遥远牧区来的信徒。他们多是穿着“曲巴”(藏袍),风尘仆仆的。手里摇着转经筒,筒下的小坠儿溜溜地转,嘴里念念有词,是那听不真切的“嗡嘛呢叭咪吽”。他们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是一种凝固了的专注,仿佛尘世的一切纷扰,都在这持诵里化为了乌有。更有那磕长头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移至胸前,然后全身伏地,额头轻叩石板。一次,一次,周而复始。那“唰”的一声,是身体与大地最亲昵、也是最虔诚的摩擦。你看着他们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那脸上没有苦楚,只有一种近乎幸福的平静。他们是在用身体丈量信仰的长度,这八廓街,便是他们灵魂的尺牍。
在藏人心里,这八廓街不单是条街。它是“琅廓”,是中转经道。他们相信,沿着这条古老的路线走一遭,便是一次积累功德的修行。它是生活的中心,是精神的脐带。老阿妈会天天来转上几圈,就像去赴一个千年的约会;远来的朝圣者,终点也必是这里。这条街,流淌在每一个藏人的血脉里,是生时与神佛对话的廊道,也是死后灵魂通往彼岸的依稀路径。
街上的游人,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相机”,脸上是惊奇,是赞叹,也有些许的茫然。他们穿着冲锋衣,踩着运动鞋,与这古街的步调,总有些格格不入。有的忙着在艳丽的墙根下留影,有的在摊前与“阿佳拉”(大姐)讨价还价,买一串红珊瑚或绿松石。他们被这浓烈的异域风情所包裹,心情大约是复杂的,既有闯入别人圣地的些许不安,又有猎取到新奇风物的满足。他们像水上的浮萍,热闹是热闹了,却终究沉不进这信仰的深潭里去。
历代的名人学士,行至此处,见了大昭寺的金顶,没有不动容的。虽无汉地诗词那般繁盛,那份敬畏却是一般的。仓央嘉措的情歌,仿佛也在这街巷的某处角落里低回。有后世的诗者这般赞道:“金顶耀日生辉煌,梵呗声声入苍茫。千载香火绕圣殿,一盏酥油照佛光。”这诗,算是道出了几分大昭寺的庄严与永恒。
我独自在这八廓街上走着,随着人流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光渐渐斜了,将我和那些磕长头的人影,都拉得老长,印在光滑的石板上。我想,这街何尝不是一条时间的河呢?信徒们是河底的磐石,坚定而沉默;游客们是河面的浪花,喧闹而流过。那转经筒的嗡嗡声,磕长头的唰唰声,商贩的叫卖声,游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便是这河流不息的水声了。
我终究是个外人,一个匆匆的过客。我无法像那老阿妈一样,将一生的信念都寄托在这条环形的路上。但我却从这里,窥见了一种巨大的、沉静的力量。这力量,源于对一种高于自身存在的全然交付。离开时,我什么也没有买,只觉得心口被那沉甸甸的阳光,与那无尽的叩拜声,填得满满的。回望处,八廓街依旧在暮色与桑烟里,沉默着,蜿蜒着,通向每一个虔信者的内心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