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光里的扫帚
文/赵正荣
晨光初透窗棂时,我总爱握着那把竹制扫帚。篾条在掌心留下微凉的纹路,扫过水泥地的声响,像细雨敲在青瓦上——这是我与世界最早的对话。童年的屋院不大,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飞舞的微尘,它们在光束里翻涌、旋转,仿佛藏着无数个小小的宇宙。我踮脚够着墙根的蛛网,竹扫帚掠过砖缝时,惊起几只蜷缩的潮虫,慌忙钻进青苔的褶皱里。母亲倚着门框笑:"这孩子,把屋子扫得比脸还干净。"那时不懂什么道理,只觉得看着桌面的水渍被抹布吮干,墙角的蛛网化作扫帚尖的一缕白,心里便像晒过的棉被,膨松又温暖。
教室里的扫帚要比家里的长些,木质的柄上留着前几届学生的指痕。放学后,我总最后一个走,把歪斜的课桌椅摆成整齐的方阵,用湿抹布擦净黑板上残留的粉笔字。粉笔灰在暮色里浮沉,落在肩头像一层薄雪。老师进来取教案,撞见我正踮脚擦高处的标语,便抚着我的头说:"窗明几净,才装得下书声。"同学们渐渐也跟着留下,有人擦玻璃,有人倒垃圾,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株株努力伸展的树。后来想起,那些被扫帚拢起的纸屑,被抹布拭去的墨痕,原是在悄悄擦拭着少年们的心——让浮躁沉淀,让杂乱归序。
16岁那年,军绿色的扫帚握在手里,忽然有了重量。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空降兵128团7连的营房是水泥地,泛着冷硬的光,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连牙缸里的牙刷都要朝着同一个方向。我总比号声醒得早,摸黑抓起扫帚,沿着墙根扫出细细的灰线。霜气重的清晨,扫帚划过地面会带起细碎的冰碴,"沙沙"声在寂静的营区里格外清晰。指导员李景超查房时,常蹲下身看床底——那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他拍拍我的肩,掌心的老茧蹭过我军装的纽扣:"打扫的是营房,练的是筋骨里的齐整。"我才懂,那些被扫净的痰迹,被摆齐的胶鞋,原是军人对纪律最朴素的敬礼。
1983年空降兵15军军部的军人大礼堂前,梧桐叶总落得铺天盖地。我奉命参与黄继光陈列馆的修建,每日天未亮便提着竹簸箕出门。扫帚掠过广场的青石板,带起昨夜的落叶与晨露,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偶尔有早起的哨兵跑步经过,皮鞋踏过水痕的声响,与我的扫帚声叠在一起,像首简短的进行曲。当第一缕阳光越过礼堂的飞檐,落在"黄继光"三个烫金大字上时,我刚好扫完最后一片落叶。广场空旷得能听见风的回声,我望着陈列馆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次清晰,忽然觉得掌心的扫帚有了温度——它扫过的不仅是尘埃,更是对英雄的敬意,是想让每一个前来瞻仰的人,第一眼就看见最洁净的庄严。
退役后我调过五六个单位,走进办公室,我仍爱亲手握着拖把。地板吸足了清水,会透出温润的光,文件柜里的卷宗要按日期码齐,连笔筒里的钢笔都要笔帽朝上。下属说"让保洁来做吧",我却笑:"自己的案头,自己扫得才安心。"有时处理完繁杂的事务,暮色已漫进窗棂,我便拧一把湿抹布,细细擦去桌面上的茶渍。水珠在木纹里慢慢晕开,又被抹布吸走,恍惚间像看见年轻时扫过的营房、擦过的黑板。那些被整理的文件,被拭净的桌面,原是在帮心厘清头绪——让混乱变得有序,让烦躁归于平静。
家里的扫帚换过好几把,从竹制的到塑料的,唯独那股清扫时的专注没变。钟点工每周来一次,擦得窗明几净,但我总在周末的清晨,再亲手扫一遍。阳台的花架下积着落叶,书架的缝隙藏着灰尘,厨房的瓷砖沾着油烟的痕迹。我跪在地板上,用旧牙刷刷净地砖的勾缝,泡沫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我的母亲说"何必这么仔细",我却望着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上的浮尘被拭去后,连叶脉都看得清清爽爽,在阳光下绿得发亮。这或许就是打扫的深意:不只是拂去看得见的尘埃,更是在梳理看不见的心绪。
如今握着扫帚的手已生了薄茧,扫过地面的声响,却仍像童年时那样动听。我渐渐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从来不是说要从清扫一间屋起步去治理天下,而是说,当你认真对待一片落叶、一缕尘埃时,便是在修炼一种态度——让浮躁沉淀,让杂乱归序,让每一个平凡的清晨,都因这份洁净而有了分量。那些被扫帚拢起的,被抹布拭去的,终究会化作心里的光,照亮往后的路。
2025年10月8日于重庆
编者注:
赵正荣,重庆市人,中共党员。1980年12月入伍,空降兵128团7连战士。后调空降兵15军政治部,参与黄继光纪念馆建馆工作。转业重庆市工作后,历任教师、记者、报社总编辑、社长、区旅游局长、区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区委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区教委书记、区委宣传部部长、区委机关党委书记、区纪委书记、一级巡视员等。赵正荣好学深思,文武兼备,异常勤奋。在中央和地方报刊发表新闻稿件七千多篇。七次立功,多次受到中央宣传部和重庆市委表彰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