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晋祠结了缘之四:
晋祠莲藕分外香
文/郝啸林
当年,晋祠村南有座晋祠庙,庙前头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荷塘,少说也有十几亩地。 日头暖暖照着,塘里的荷花姊妹们就开了脸,水灵灵的露珠在油绿的大荷叶上滚来滚去,歇够了夜的蜻蜓,这会儿正立在尖尖的荷角上抖翅膀。鼓噪了一宿的蛤蟆们倒睡沉了。可谁能想到呢?就在这光景,深埋在淤泥底下的那群“白胖小子”——莲藕们,正闷着头,一声不响地往泥里钻、往前拱,就盼着有朝一日能顺顺当当地见见世面……
开春,地化透了,就得把年前留在塘里的老藕刨出来。这活儿得轻手轻脚,像从产房抱刚落地的娃娃。刨出来的藕,得赶紧挪到旁边预备好的秧畦里,让它们先“坐月子”,吃饱喝足,舒展开筋骨。藕节上那芽孢(每支做种的藕,至少得带一个顶芽、两个囫囵节、三个节眼),在肥水畦里一泡,一个芽孢能发出两三株、甚至四五株新芽苗。这刚从老塘挪到新畦的整支藕,咱晋祠人叫它“藕崽”。等到撒稻种的时节,再把这些“藕崽”按着规矩,一支支、小心翼翼地请进大荷塘的水泥里安家落户,这就叫“种藕”。
莲藕在咱这儿金贵,伺候它跟伺候稻子一样上心。麦子收完,地里的茬子一灭,稻秧插上,紧跟着就得忙活荷塘里的营生了。夏末头伏,荷塘里的水草长得比藕还疯,泥水糊成一片。这活儿,犁使不上,锄头抡不开,镰刀更不顶事,全凭一双手在泥里掏、挖、翻。老辈子传下来的叫法,就叫“挖藕”。
挖藕前,得先把藕娃子离不了的“好嚼谷”——鸽粪、鸡粪、羊粪、磨碎的豆饼这些有机肥,细细地撒满荷塘。男女劳力们,赤着脚,挽着裤腿,在塘埂上一字排开。找准自己的趟子,慢慢把脚陷进那稠乎乎的泥汤里。两手插进泥底,从前往后,深翻一遍,连草带肥,一股脑儿扣到泥下埋严实。再用巴掌把翻过的泥面抹平、抹光溜(这么干,一是斩草除根,二是让草烂得快,变成肥)。然后,才费力地把陷在泥里的脚拔出来,往前挪一步,接着挖、翻、抹……周而复始,直到趟到地头。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日头毒辣辣地烤着;水蚊子、小蚂蟥围着叮,水长虫、黄鳝在腿边窜;那粪肥混着沤烂水草的味儿,直冲鼻子,干活的人顾不上抬头;腰酸得像要断,手脚泡得发白、磨破皮,都是家常便饭。没点韧劲儿,这苦真吃不下。
再一个精细活儿,叫“蹚藕”。为了让藕塘常年有水,水量也好管,荷塘四圈都挖着一道“藕壕”——紧挨着稻田埂子,壕沟一尺多宽,二尺来深。伏天里藕长得猛,挨着藕壕的藕节子,常常不安分,从塘泥里钻出来,一头扎进壕沟里。这扎进壕沟的藕节可不行:一来壕沟没泥,长不结实;二来不到数九寒天收藕的时候,露在外头容易坏。这就得靠“蹚藕”了。
蹚藕,就是整个暑伏天,得派专人隔三差五下到藕壕里。蹚着齐腰深的水,顺着壕沟,用腿脚细细地趟、用手仔细地摸。一发现哪个小藕头、嫩藕节探头探脑钻进壕里,就得赶紧用手把它摁回去,或者小心地塞回塘泥里头,让它规规矩矩在泥里长。这就像冬夜里,当娘的睡不踏实,总得给踢被窝的娃娃掖被角,得时时提着心,处处留神。
蹚藕的人,得是“五不怕”的硬汉子(或硬实的后生):不怕日头晒、不怕风雨打,不怕水蛇黄鳝蚂蟥咬,不怕壕里水冷热无常,不怕一个人干活闷得慌,更不怕藕刺扎手扎脚。还得手脚干净,不偷嘴尝鲜,不漏掉一个“溜号”的藕头。这差事,通常落在年轻的副队长或者民兵排长肩上。他们蹚完藕回来,手里常能掐着几条大黄鳝或泥鳅,社员们见了就笑呵呵地喊:“哟,‘黄鳝队长’回来啦!”
最后的重头戏是“刨藕”。进了腊月,地冻得梆梆硬,这才开始刨。家伙什儿就两样:沉甸甸的大钢钎(足有二十多斤)和豁了口的破铁锨。大钢钎是开冻的,年轻力壮的后生轮番上阵,把一尺多厚的冻土层砸开、捣透。冻土一破,有时就能瞅见底下埋着的藕段子,但多半还得把不冻的烂泥清掉,才能找到整支藕的踪影。这时候,就看老把式的本事了。经验足的老农,用那破铁锨,顺着露头的藕梗或者一点藕梢梢的印子,轻轻巧巧地往下探、往外剔,就能把一整支藕,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不伤分毫地从冻泥里“请”出来。
愣头青的小伙子,心急手重,一锨下去,保不准就把泥里的藕拦腰铲断。断藕的空腔进了泥,品相、卖相全毁了,老把式就会摇摇头叹一句:“唉,没出息!”真正有本事的老农,瞅见一丁点藕的影子,隔着泥巴层,就能“看”出整支藕的走向、蜷在哪儿。咱晋祠人佩服,管这叫“神眼儿”。照着他指点的方位下锨,省时又省力。当你自个儿费尽心思,终于小心翼翼地把一支雪白肥嫩的整藕,毫发无损地从冻土里捧出来时,那份欢喜,那份得意,那份“成了”的滋味儿,真比学车拿了本儿还痛快,比头一回听见自家娃喊“爹”还甜,美得直想蹦高!
上个世纪,咱晋祠这片儿是百泉河浇灌的好地方。沿河两岸十几个村子,泉眼咕嘟咕嘟往外冒水,蛙鸣鸟唱,鱼虾在清亮的水底游,稻花飘香。那时候,遍地是芦苇荡,村村有荷花塘。咱这儿种的是有名的“九孔莲藕”,模样像“美人玉指”,雪白、脆生、汁水足,甜丝丝的,里头的好东西也多,吃过的没有不夸的。
宋朝周敦颐先生写《爱莲说》,夸的是荷花。可我这心里头觉着,“出淤泥而不染”这六个字,拿来形容咱这深埋泥底、却一身洁净、坚韧不拔的莲藕,才更是贴切!
空阔的荷塘衬着层层绿叶,那亭亭玉立的荷花,真像一群水乡的俏闺女在翩翩起舞。而深藏淤泥里的小小藕娃子呢,也像娘胎里的娃娃,使着浑身的劲儿,用头拱,用脚蹬,用手扒拉,拼了命地往前钻、往壮里长。是月亮泉、明沙泉、沟头泉……晋祠这数不清的甜水泉子,养活了这一方荷塘;是这满塘的荷花,妆点了晋祠的好景致。要我说啊,那荷花是咱水灵灵的俊闺女,这莲藕就是咱结实实的棒小伙儿!它们本就是咱这春秋故地、甘泉沃土里,生养出来的一对龙凤双胞胎!
作者简介:郝啸林,原名郝封印,笔名牛城放翁。共产党员,退伍老兵,退休教师,乡村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时代的记忆》和散文集《泉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