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灯下的针线与远方的信
省城的生活对于巧巧来说,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高楼、汽车、穿着体面的人群,一切都让她手足无措。满仓单位分配的房子不大,但干净明亮,有独立的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冲水厕所。巧巧第一次用的时候,研究了好久。
满仓工作忙,早出晚归。巧巧一个人在家,把小小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她闲不下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带来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纳了一半的鞋底和一团乱麻似的羊毛线。
夜晚,是巧巧最安心的时刻。满仓在书桌前看文件、写材料,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巧巧就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就着那点光,重新拿起针线。她给满仓织毛衣,用的是攒了好久才买到的深蓝色毛线,针脚细密均匀。偶尔,她会抬起头,看着满仓伏案的背影,他比以前更沉稳了,眉头微蹙的样子,让她想起他在山上啃书本时的专注。只是,那时他穿的是破皮袄,现在穿的是挺括的中山装。
“看啥呢?”满仓偶尔回头,捕捉到她的目光,笑着问。
巧巧脸一红,低下头,手指飞快地穿梭:“没啥,看你……好像瘦了。单位食堂的饭不合胃口?”
“还行,就是惦记你做的酸汤面。”满仓放下笔,走过来,拿起她织了一半的毛衣看看,“别太累着眼睛。我现在有衣服穿。”
“买的哪有自己做的暖和贴心。”巧巧小声说,把毛衣拿回来,细细抚平。她心里是满足的,这种安宁,是她在刘家寨子的破窑里,在公婆的白眼下,做梦都不敢想的。
然而,乡愁和隐约的不安,像窗外的夜雾,偶尔还是会漫进来。她想念黄土坡上带着草腥味的风,想念自家羊群咩咩的叫声,甚至想念那种虽然辛苦但脚踏实地的劳作。在这里,她像一株被移栽的蒲公英,根须悬在半空,找不到着力点。
她开始给娘家写信。信写得很慢,很多字不会写,只能画个圈或者用拼音代替。她写省城的见闻,写满仓的工作,写自己小小的家,报喜不报忧。她也会收到回信,信是请村里识字的老先生代笔的,语气恭敬而疏远,总是说“刘干部好就好”,“你在享福了”,末了,总会隐晦地提一句,家里困难,弟弟娶媳妇缺钱。
每收到这样的信,巧巧都会沉默很久。她把信藏起来,不想让满仓看见。她偷偷把自己在街道糊火柴盒挣的零钱,一点点攒起来,寄回娘家。她知道,她和满仓的这个家,是她最后的港湾,她不能让那些黄土里的贫瘠和算计,沾染到这里。
第七章 “家属识字班”
一天,街道办事处的王大妈来家访,是个热心肠的胖大姐。她看到巧巧在家纳鞋底,便拉着她的手聊起来。
“小刘家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天天窝在家里做针线吧?咱街道办了个‘家属识字班’,免费的,你去听听?认点字,总归是好的。”
巧巧心动了,却又胆怯:“我……我笨,怕学不会。”
“有啥学不会的!都是从‘人口手’开始学!”王大妈拍拍她的手,“你看刘干部是文化人,你多认点字,两口子也有更多话说不是?”
晚上,巧巧小心翼翼地把这事跟满仓说了。满仓一听,非常支持:“去!一定要去!巧巧,多学点东西没坏处。将来……说不定还能找份正式工作呢。”他想起巧巧在山上帮他赶羊时的机灵劲儿,觉得她不该被埋没在灶台和针线里。
识字班开在街道办事处的一间旧教室里,学生都是像巧巧一样的随迁家属,年龄各异。老师是个戴着眼镜的退休老教师,很和气。
第一天上课,巧巧紧张得手心冒汗。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中国”两个大字时,她仿佛又看到了满仓当年在黄土坡上划拉的那些符号,一种奇妙的连接感让她心跳加速。她学得极其认真,跟着老师大声念,手指在桌子上笨拙地模仿笔画。
“刘满仓”,她最先学会写的是这三个字。晚上回家,她献宝似的写给满仓看,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柴火棍搭的,但满仓却看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多年前,巧巧把卖鸡蛋的钱塞给他买书,那时她一字不识,却无比坚定地支持他认字。如今,轮到他来支持她了。
识字班不仅教认字,也教简单的算术,有时还读报纸,讲些国家大事。巧巧的世界,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开始能看懂满仓带回来的报纸标题,能听懂他和同事们聊天时的一些名词。她不再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织毛衣,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话。满仓惊讶于她的变化,眼中的赞赏越来越多。
一次,满仓单位有同事来家访,巧巧大大方方地倒茶招呼,还能就着报纸上的一个新闻简单说上两句看法。同事走后,满仓拉着她的手,由衷地说:“巧巧,你比以前在寨子里时,更……亮堂了。”
巧巧抿嘴笑了,心里像喝了蜜。她知道,她正在努力追赶他的脚步,虽然慢,但从未停歇。
第八章 黄土坡上的消息
安稳的日子过了两三年。一个秋日的下午,满仓接到了一封来自会宁老家的信。信是族里一位叔公写来的,字迹颤抖,语气沉重。
信里说,满仓的父母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自从满仓带着巧巧离开后,他们在寨子里颜面扫地。两个弟弟,满屯和满缸,都不是种地的料,心比天高,总想学大哥出去闯荡,却次次碰壁。后来迷上了赌x,把家里那点微薄的家产输得精光。父母管不住,反被两个逆子嫌弃,年前,竟被赶出了老屋,如今住在山梁上一个废弃的破窑洞里,相依为命。叔公在信末写道:“你爹腿脚不便,你娘眼睛快瞎了,造孽啊……满仓,你如今是家里最有出息的,总不能看着生身父母冻饿而死吧?”
满仓捏着信纸,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父亲沉重的镢头把,母亲别过去的冷漠的脸,破窑里昏黄的煤油灯,腿上钻心的疼痛,巧巧的眼泪和药膏……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苦难和屈辱,此刻无比清晰地重现。
恨吗?当然是恨的。他们曾经那样对待他,对待巧巧。
可是,脑海里又浮现出更久远的画面:小时候,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把他扛在肩头去看社火;母亲把锅里唯一的一个白面馍馍,悄悄塞进他的书包……
巧巧走过来,默默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有立刻说话。她拿起桌上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她识字还不多,但大概意思看懂了。她放下信,轻轻叹了口气。
“满仓,”她低声说,“那是你爹娘。”
满仓猛地回过头,眼睛有些发红:“他们当初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
“没忘。”巧巧摇摇头,声音很平静,“可他们也生了你,养了你。要不是他们……哪怕是不情愿地……让你放了那些年羊,让你偷摸着看了那些书,也没有今天的刘满仓。”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咱们现在过得挺好。不能……不能让寨子里的人,真指着咱们的脊梁骨说,刘满仓读了书,当了官,就不要爹娘了。”
满仓震撼地看着巧巧。这个他以为需要他保护的、柔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心胸竟比他这个读了那么多书的人还要开阔、明亮。她遭受的虐待远甚于他,此刻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一把将巧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声音沙哑:“巧巧,我刘满仓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
第二天,满仓向单位请了假。他决定,回一趟刘家寨子。
第九章 重返断肠崖
吉普车再次颠簸在通往刘家寨子的山路上。与几年前被接走时的心情完全不同,此刻的满仓,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悲凉。
寨子似乎更破败了,许多年轻人都出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孩童。看到吉普车,人们依旧围拢过来,但眼神不再是当年的羡慕和惊奇,而是带着一种看戏般的探究和唏嘘。
满仓没有回那个“崭新”的老屋,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山梁上。在那孔记忆里用来堆放烂柴禾的破窑洞前,车停了下来。
窑洞比记忆中更加低矮破败,洞口用几根木棍歪歪斜斜地撑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坐在洞口的一个树墩上,摸索着捡拾簸箕里的豆子。那是他的母亲,曾经那个精明利落、甚至有些刻薄的妇人,如今眼神浑浊,动作迟缓。
旁边,一个老汉蜷缩在土坎上晒太阳,身上裹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袄,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着,旁边放着一根粗糙的木棍当拐杖。那是他的父亲,曾经那个能挥动沉重镢头、声如洪钟的汉子。
听到车声,老妇人茫然地抬起头。老汉也努力地睁开昏花的老眼。
满仓走下車,一步步走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衰朽的气息。
“谁……谁啊?”老妇人颤巍巍地问。
“娘,是俺。”满仓开口,声音干涩。
老妇人浑身一颤,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豆子撒了一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差点摔倒。老汉也猛地试图起身,却因腿脚不便,重重地跌坐回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仓……仓儿?”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伸出枯柴般的手在空中摸索。
满仓快步上前,扶住了母亲。近距离看,母亲脸上布满深壑的皱纹,手上全是冻疮和老茧。父亲坐在那里,仰头看着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羞愧而又绝望的泪水。那双曾经充满暴戾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卑微的乞求。
“爹,娘……”满仓喊出这两个久违的称呼,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冷漠,会质问,会愤怒。但此刻,看着风烛残年、境况凄惨的父母,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辛酸。他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流下了滚烫的泪水。这泪水,为父母流的,也为当年那个在棍棒下咬牙不哭的少年羊倌流的。
第十章 无言的选择
满仓没有在破窑前多做停留。他默默地搀扶起母亲,又弯腰背起了无法独立行走的父亲。父母的体重轻得让他心惊。
司机想要帮忙,被他无声地拒绝了。他一步一步,背着父亲,扶着母亲,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寨子里围观的人静静地看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他把父母安置在后座,就像当年他们把他和巧巧赶出家门一样,这一次,他把他们接走。
回到省城的家,巧巧早已准备好了。她把那个采光最好、最暖和的小房间收拾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被褥。看到公婆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眶,但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打来热水,帮他们擦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给他们换上。
母亲拉着巧巧的手,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悔恨。父亲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巧巧,也不敢看满仓。
晚上,安顿父母睡下后,满仓和巧坐在小小的客厅里。
“我跟单位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很理解,允许他们暂时住下。”满仓说,声音里带着疲惫,“明天,我带爹去医院看看腿,带娘去检查眼睛。”
巧巧点点头:“应该的。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有我呢。”
满仓握住她的手:“只是,苦了你了。”
巧巧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终究是你的爹娘。咱们现在有能力,就不能看着不管。读书,不就是为了明理,为了活得更有底气,也更……宽容吗?”
窗外,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刘家寨子那片沉寂的黄土坡恍如隔世。这个小小的家,因为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到来,变得更加拥挤,也承担起了更沉重的担子。但满仓和巧巧的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们用行动,斩断了怨恨的循环,也为自己,为那个曾经备受屈辱的羊倌和那个默默付出的女子,赢得了真正的、内心的安宁与尊严。
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有更多的琐碎和艰难,但他们知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他们的根,一个来自黄土地的苦难与坚韧,一个来自知识赋予的力量与胸怀,如今紧紧缠绕,共同面对生活的所有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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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