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粪
黄嘉诚
在老马看来,仓鼠笼子里头,渐渐有点泄露天机的味道。
老马把脸贴着冰凉的塑料笼子上,鼻子压得扁扁的。他看着那只金黄色的仓鼠崽子,后腿一蹬,尾巴一翘,身子像个陀螺似的转起来,黑亮黑亮的粪蛋儿就一颗接一颗掉下来,排成了个大致的太极图。“简直成了精了,这哪是粪蛋,这分明是天分啊。”老马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眼前的一幕,不像是畜生的把戏,倒像是老天爷借这不起眼的粪蛋儿,显摆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机。
这只仓鼠是他在花鸟市场一眼相中的,当时就觉得它那双黑豆似的眼睛格外有灵性。带回家养了没几天,老马就发现这小家伙天生异禀——它排出的粪蛋儿总能无意间组成各种形状,仿佛体内承载着某种古老的、不为人知的宇宙图谱。而眼下这个太极图,已经是这个月第五幅“作品”了。从开始的圆圈圈,到后来的花边边,从用粪粒拼的小脚丫,到深浅不一排出来的南瓜图案。今天崽子偷吃了老伴落在地上的枸杞,排出的粪球带着金丝纹路,竟隐隐约约飘散着一丝檀木的幽香。
“精密行为调整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日本翻译微微鞠躬,“敝公司‘森日永社’的最新研发,要是能配上您的仓鼠,真是太好不过了。”那不锈钢器械泛着冷冽的寒光,伸出的单杠纤细如针,内侧密布着精密的传感器。日本翻译介绍道,它能通过微电流刺激,引导仓鼠的肌肉运动,辅以食物奖励,形成“正向行为强化”,还表明他们是偶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老马上传的仓鼠视频,特意上门拜访。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日本人是要把那冥冥中的启示,变成流水线上可以预制的产品。
随着机器上方刺眼的白炽灯取代了温柔的日光,老马的崽子开始接受进一步锻炼了,先是在跑轮上跑出曲曲折折的线,又在单杠上翻跟头,每次排出意想不到的图案,机器就“咔哒”“咔哒”吐出几粒金黄的南瓜籽。不仅如此,森日永社在整个城市展开了推广活动。街角的日本便利店循环播放着森日永社的宣传曲——每次仓鼠在锻炼的同时,耳边总会隐隐约约传来一句“森之永恒”。超市里摆满了他们的宠物食品,连附近的日韩幼儿园校车上都贴着巨幅广告,这家日企的产品正一点点渗入市民的日常生活。
“这个项目将在东京国际最大的宠物展亮相,”翻译凑在老马耳边说,“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老马却盯着笼子底下。那些曾蕴含天机的图案,在重复的机械指令下,渐渐失去了神韵,只剩下僵硬的形状,从前的檀木香,也不知不觉转化为一股淡淡的、类似电路板短路的焦糊味。
东京国际展览中心里,不见日月,展台被无数日光灯照耀,空气却冷得像冰。全世界的宠物在展台上表演,老马的崽子压轴登场,在单杠上完成指定动作后,排出的粪粒竟精准拼出了森日永社的企业LOGO。
台下响起训练有素的掌声,金发碧眼的观众举着手机,表情自然得像橱窗里的模特,前排的欧洲女人懒散地打着哈欠,并低头抠着指甲,只有角落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手攥着卡通图案的气球,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望着上方的显示大屏。老马突然发现,屏幕上的仓鼠动作变得僵硬,后腿微微颤抖,排出的粪粒颜色也异常发绿。他心头一紧,不顾一切冲过穿黑西装的保安。
“让开!它不对劲!”老马与保安发生争执,在推搡中,那台精密行为调整仪从展台上掉落在地。外壳碎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电路和连接着仓鼠神经的细线,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老马一把将崽子捞进手里。那小东西在他手心里直哆嗦,金黄色的毛被汗水和排泄物黏成一绺一绺的,肛门又红又肿,像要裂开似的。“崽子它快不行了……”老马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无人动容。日本导播冷静地调整着镜头焦距,美国买家则一边记录一边有说有笑地汇报着进展。保安客气地拦住老马,日语和英语的道歉声混在一起,礼貌而冰冷。森日永社的课长继续微笑着介绍产品参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老马抱着他的崽子回到宾馆。东京的夜色笼罩着,他找出一块随身带的檀香木,慢慢削起来。木屑一片一片飘落,像深秋的落叶。老马做成了个简单的单杠。没有电线,没有传感器,就是一根弯得恰到好处的木棍。笼子里,缓过劲来的崽子试探着抓住木杠,身子轻轻晃动着。没有掌声,没有数据,只有月光把它小小的影子投在桌面上。那里散落的粪蛋儿不再拼凑出什么图案,只是普普通通的粪蛋儿,东一颗西一颗地散落着。
远处传来附近学校的铃声。老马把檀木屑扫进手心,凑近闻了闻——还有那么点淡淡的檀木香味。
回国后,老马带着精神萎靡的仓鼠,来到了城外一片广袤的田野。夕阳正缓缓沉入麦浪,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散发出干燥温暖的泥土气息。突然,一个阴影掠过大地,老马蹲坐在田埂上,抬头望见一只苍鹰正在天际盘旋,它的翅膀镀着夕阳的金边。就在这时,他手心里的仓鼠忽然剧烈地动了一下,挣扎着立起身子,仰头望向那只鹰,黑豆般的眼睛里,不再是痛苦与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朝圣般的宁静与渴望。它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老马掌心一跃而下,不再是蹒跚踉跄,而是拖着虚弱的身子,毅然地朝着面前的那片广阔天地爬去。也就在这一刻,那苍鹰如一道命运的闪电俯冲而下,铁爪轻轻一扣,倏然升空。那抹金黄的身影没有挣扎,反而像一团被捏碎的金色蒲公英,在空中迸散开来,无数细微的血肉与粪粒化作尘埃,洒向九州大地。在那一刻,老马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檀香味,它混着田野的风与血肉的咸腥,忽然到来,又忽然消散。
此时,几家灯火在田埂那头亮起,一层清冷的银辉,悄无声息地铺满了眼前的麦田。老马的老旧手机突然响起,凤凰传奇的歌声在寂静的旷野里回荡:“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老马没有接,只是怔怔地仰着头,在他的心中,一个光点正向着永恒的蔚蓝深处飞去。歌声在金黄的麦田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挽歌。
作者简介:黄嘉诚,江苏丹阳人,毕业于苏州大学,想将美好的生活感悟慢慢梳理,静静铺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