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鲁 藏 布 江 大 峡 谷
池国芳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全世界最大的峡谷,没有之一。
这水,是活的。它不言语,却把啥都说了。你听那声音,初入耳是“哗哗”的,像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再细听,里头又有“淙淙”的,是山涧小溪汇入时的絮语;底下还沉着一种“轰隆隆”的闷响,那是水拍巨石、涡旋深潭的根基。这声音混在一起,不觉得吵,反倒让人心里头静了下来。水色也好看,远远望着,是那种沉沉的黛青,像一整块流动的墨玉;凑近了看,水却清了,翻卷起白花花的水沫子,像是老阿妈熬茶时,壶口喷出的那股子奶白的蒸汽。江心偶有礁石,那水撞上去,便轰然散作万千水珠子,在日头底下,晶晶亮亮的,恍如撒了一天一地的碎金子。这般水势,这般气象,哪里是“江”字可以拘束得住的?它分明是这片高原大地胸膛里,一条奔腾咆哮的血脉,一股子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生命力。
随着水声往两岸瞧,那山便愈发地显出它的奇崛来。那陡峭的地方,岩石是铁青着脸的,刀削斧劈一般,寸草不生,只冷冷地对着天。可但凡有些许泥土能存住的地方,生命便不管不顾地泼洒开来。那阔叶的林子,一片油汪汪的绿,叶子肥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针叶的林子在更高处,颜色是沉郁的墨绿,一棵棵站得笔直,像沉默的卫兵。这还不算,一丛丛的杜鹃花,就在这绿海里没心没肺地开着,红的、粉的、白的,热热闹闹,仿佛是哪个粗心的仙女,打翻了她的胭脂盒子。
这林子密了,便成了生灵们的乐园。你若运气好,便能瞧见长尾叶猴在林梢间荡秋千,灵巧得像个梦;岩羊则在峭壁上,踩着那些看似根本立不住脚的细缝,从容地走来走去,仿佛那下面是平坦大道一般。头顶上,偶尔有苍鹰盘旋,它飞得那样高,那样稳,像是用墨笔在蓝纸上画出的一个静止的符号。这些生灵,它们不言语,却自有它们的一套活法,与这山,这水,这风云雨雪,达成了外人看不透的默契。它们才是这峡谷真正的主人,我们这些背着行囊、喘着粗气的过客,反倒成了闯进来的稀罕物了。
说起我们这些过客,那情态也是有趣的。平日里在城里,个个都端着,讲究个体面。到了这儿,那份矜持便全被这山河的气势给剥了去。有的张着嘴,直愣愣地站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有的举着相机,慌手慌脚地拍,恨不得把这一整条峡谷都塞进那小方匣子里去;还有些更奇的,寻块平整些的大石头,盘腿坐下,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江水出神,一坐就是小半天。我晓得他们的心思,那胸中的万千感慨,被这大自然的雄浑壮美一击,反倒成了空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江风淘洗了一遍,说不出的熨帖与畅快。这或许便是“忘我”的境地了。
这般天地造化之功,自然不是今日才被人知晓。古往今来,多少双眼睛曾凝视过这片山水?我仿佛能看见,千百年前,那些披着袈裟的僧侣与踏遍青山的行脚艺人,他们用脚步丈量这大地时,内心该是怎样的震撼与虔诚。他们或许没有留下详尽的测绘数字,但他们把这份敬畏,融进了血脉,化入了歌声与传说里。近世以来,那些背着仪器的探险家与地理学者,用另一种语言描述它,称之为“地球最后的秘境”,他们的惊叹,与古人并无二致,只是换了一种说法罢了。
我静静地站着,任凭江风吹乱我的头发。这峡谷,它什么也不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告诉你,何为壮阔,何为永恒,何为生命的坚韧与绚烂。在它面前,个人的那点悲欢得失,渺小得如同江边的一粒沙。它是一部摊开着的、用山河写就的巨著,我们终其一生,或许也只能读懂其中的一页半行。
心潮这般起伏着,不觉便有一阕旧词的调子浮上心头,是为《沁园春》,且怱怱填来,聊寄此情:
沁园春·雅鲁藏布大峡谷
谁劈云山,
倒泻银河,
怒卷巨龙?
看千峰垂刃,
寒凝雪域;
一江裂地,
声震鸿蒙。
林海翻涛,
杜鹃燃火,
生命旌扬造化工。
凝眸处,
是人间秘境,
天地孤蓬。
嵯峨万古峥嵘,
引多少豪情到此穷。
叹羚羊踏壁,
仙姿飘逸;
苍鹰巡谷,
傲影横空。
客子魂惊,
学士辞穷,
唯有风雷日夜轰。
长歌罢,
对滔滔逝水,
鞠此深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