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影里的归途
天井里的桂花又开了。我站在异乡的阳台上,望着楼下零星的几株桂树,它们瘦弱的枝桠在秋风里瑟缩着,像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记忆里的桂树不该是这样的,它们该是虬曲苍劲的,该是铺天盖地的,该在月圆之夜将金黄的芬芳泼满整座老宅的。
老宅的天井是方形的,青石板上留着几代人的脚印。每到中秋前夕,祖母总会搬出那张褪了色的竹椅,坐在桂树下择菜。她的手指沾着菜叶的露水,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我常蹲在她脚边,看蚂蚁排着队搬运桂花瓣,那些细碎的金黄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这时祖父会从书房里取出那套青瓷茶具,茶壶嘴冒出的白气裹着茶香,与桂香缠绵着升向天际。
"月亮要圆了。"祖母总在这时抬头望天。她的声音像晒干的桂花,带着岁月沉淀的甜涩。我跟着抬头,看那轮将圆未圆的月,看云翳如何一点点剥去它的外衣。老宅的瓦当上栖着几只蝙蝠,它们扑棱棱的翅膀声里,藏着整个童年的中秋。
城里的月亮总是怯生生的。它被玻璃幕墙切割成碎片,被霓虹灯染成怪异的颜色。我曾在二十三楼的写字楼里加班到深夜,推开窗时,正撞见一轮被雾霾揉皱的月。它像枚被遗弃的银币,孤零零地悬在钢筋森林的缝隙里。那时我才懂得,为何古人总说"月是故乡明"——原来月亮也会认生,也会在陌生的天空里失去光彩。
去年中秋,我在超市买了盒标价百元的月饼。塑料盒里的月饼整齐得可怕,每个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我咬下一口,甜腻的豆沙馅里尝不出半点桂花香。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镜头晃动间,我看见老宅的天井里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青瓷碗盛的菱角,还有用红丝带扎着的藕段。祖母的脸在屏幕里忽明忽暗,她正往我碗里夹菜,筷子尖上的油光映着月光。
"囡囡,你那边月亮圆吗?"她问。
我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像被墨汁浸透的绸缎,连星星都躲起来了。我撒谎说:"圆的,和家里一样圆。"
视频挂断后,我翻出压在箱底的旧相册。照片里的我尚在襁褓,被祖母抱在怀里看中秋的月亮。那时的月真圆啊,圆得像枚刚出炉的月饼,圆得像祖母笑起来的眼睛。照片边缘已经泛黄,但桂香似乎还嵌在纸页里,只要轻轻一抖,就会簌簌地落下来。
今夜我又站在阳台上。异乡的桂树终于开了花,但那香气是稀薄的,像被水冲淡的墨。我忽然想起老宅的桂树,想起它们如何在中秋前后把整座院子变成香炉。那时我们会在树下铺张竹席,躺着看月亮慢慢爬上屋檐。祖父会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讲到关键处总要停顿,从茶碗里抿口茶。祖母则在一旁剥着石榴,鲜红的籽粒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小月亮。
风起了。我裹紧外套,却裹不住从衣领钻进的寒意。这时才惊觉,原来乡愁是有温度的,它藏在祖母手心的温度里,藏在老宅青石板的凉意里,藏在中秋月光的清辉里。如今这些温度都远在千里之外,只剩下这异乡的秋风,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心尖。
楼下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他们举着荧光棒跑过,棒尖的光点在夜色里划出断续的线。这场景让我想起儿时的灯笼,想起我们如何提着纸糊的兔子灯在巷子里疯跑,灯笼里的蜡烛把影子拉得老长,像要触到天上的月亮。如今那些灯笼都成了记忆里的光斑,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浮现,照亮归途的方向。
月亮终于圆了。它悬在异乡的天空,像枚被放大的银币。我忽然明白,或许我们都在寻找某个永远回不去的中秋,寻找那棵永远开在记忆里的桂树,寻找那些被月光浸透的夜晚。而乡愁,大概就是这轮永远追不上的满月,是我们与故乡之间那条永远走不完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