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黄花酒思亲
文/路等学(兰州)
中秋的雨丝,斜斜掠过陇东的黄土坡,像千万根银质绣针,想缝补记忆的破洞,却将思念的褶皱熨烫得愈发清晰。崖边、沟壑、田埂间,野生黄菊燃着簇簇金黄,雨水洗尽尘霾,每片花瓣都透着金属般的倔强光泽。瓣尖坠着的水珠,是噙在眼眶里不肯落的泪,风过处簌簌颤动——这雨中的菊,哪里是花草?分明是不肯屈就的思念,比晴日里多了三分让人心尖发颤的风骨。
我立在老屋院角,望着远山被雨雾揉成的朦胧金纱,恍惚间,父亲的身影竟从那片光晕里缓步走来:蓝布褂沾着山间草屑与晨露,手里的镰刀在花丛中轻起轻落,刀刃划过菊茎的微响,混着清苦的菊香顺山风漫下,温柔裹住青砖老屋,也裹住了我——就像儿时,他割菊归来,总用带着菊香的粗糙手掌,轻轻揉乱我的头发。
一 备料:菊酒初盟
往年此时,是家里酿黄酒的正日,也是菊与酒、人与情结契的时节。母亲说,黄菊是“离人花”,老辈人采菊酿酒,是把念想封进时光里。她早将原料备得妥帖,每一份都藏着农家的严谨:核心是酒米,自家种的酒谷经石碾脱壳,粒大饱满如凝脂,糯性十足——这是黄酒醇厚的根基;按“酒米为主,杂谷为辅”的比例,配入少量红高粱、黄小米与小麦,前者增香、中者添甜、后者提劲,比例准到“一瓢米配半捧杂谷”。窗台上,父亲从山里采来的柴胡、薄荷,药铺称的三年陈皮,还有晒得脆干的野菊花,一一码在竹筛中,风过筛眼,药香与菊香缠成细绳,系着老屋的岁月。
泡料是酿酒的“醒米”之步,半分马虎不得。母亲将酒米淘洗三遍,直到沥出的水澄澈无浊,才与辅料同入陶缸,注满山涧活水。“水要漫过料两指深,得是辰时的山泉水温——不凉不燥,刚好唤醒米里的糯性。”她握梨木勺轻搅,水面泛着细碎涟漪,像她眼底的笑意。谷物在水中慢慢舒展,从干瘪“瘦粒”胀成鼓圆“胖珠”,指尖一捻软而不烂,便是泡透了。我总蹲在缸边数泡胀的米,母亲便笑:“等米喝饱水,你爸晒的菊也该收了——这酒,得菊米同醒才香。”
二 蒸粮拌曲:光阴入料
蒸粮是酿酒的“定骨”环节,全凭父亲的经验拿捏。他把泡透的料捞起控干,均匀铺在粗棉纱布衬底的竹蒸笼里——纱布透气不漏粒,蒸笼叠不超三层,保准蒸汽通透。母亲在灶前添柴,松针混枣木烧的火,焰稳而温,“蒸粮要‘气匀’,火急了外层焦内层生,火慢了米性散”。父亲拢紧蒸笼盖,声沉如缸底水:“蒸到‘外软内润,掐开无白心’就停,绝不能让米开花——酒米开花失糯性,高粱开花带苦味,这是老辈试百次的规矩。”
蒸汽袅袅裹着粮香漫出灶房,我扒着门框张望,看父亲在白汽中不时揭盖,粗粝的手指拈起一粒酒米对光细瞧:米心有白点,便添把柴;米身透亮,就立即撤火。母亲这时递过粗布巾,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却比千言万语都暖。
蒸好的料倾在宽竹簸箕里,父亲持木铲反复翻动,“摊晾要匀,厚处散热慢易酸,薄处降温快难拌曲”。待温度降到酒曲中酵母菌、霉菌活性最盛的区间,母亲早备好了曲料:麦麸小曲碾成粉,米糠大曲掰成指甲盖碎块,按“小曲引酵,大曲增香”的比例配好——这是古法里“曲菌为魂”的智慧。两人配合撒曲,父亲挽袖揉搓,掌心老茧蹭过温润料粒,让曲料裹住每一粒米,“曲不匀则酵不均,酒就杂了”。母亲拿小扫帚扫拢边缘碎料,声轻如耳语:“心要静,曲才肯‘干活’。”我望着他们交错的手,忽然懂了:这揉的哪里是粮?是两人的默契,是把光阴揉进了酒里。
三 熬汤封缸:菊魂入酒
拌曲的同时,母亲已在铁锅熬酒汤——这是陇东黄酒的“魂”。山泉水烧至微沸,先投柴胡、薄荷、陈皮,文火熬一刻钟出药香,再放炒焦的红高粱与撕碎的桃树叶,“炒焦的高粱含焦糖色,桃叶带天然润感,既上色又不伤酒性”。最后抓两把野菊花撒进去,“菊要后放,早了苦,晚了香不透”。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熬,药香、焦香、菊香次第漫出,我总去讨汤喝,母亲便舀一勺晾温:“慢些喝,这里头有你爸清晨采的菊。”汤入喉,微苦藏着清甘,像父亲的沉默,也像母亲的温柔。
酒汤熬好,细纱布滤去料渣,晾到不烫死曲中“活物”的温度才敢用。母亲端陶盆沿缸壁缓注酒汤,父亲持木耙顺时针搅匀,确保每粒米都浸饱汤,“汤少料干难发酵,汤多酒淡失醇厚”。擦净缸沿,盖紧厚木盖,和好的黏土严封缝隙,最后两人合力把陶缸挪到炕角,裹上旧棉被保温,“炕温要稳,让曲菌慢慢‘醒’,急不得”。老辈人不懂微生物发酵,却在千百年里摸透了温度与时光的脾气。
从这天起,陶缸成了老屋的“心事”。我总凑到缸边,鼻尖贴泥封捕那丝渗出的酒香。母亲会笑拉我:“好酒要等,像等山里菊开,得熬到冬至,菊香才肯钻进酒里。”父亲则坐在缸边小马扎上,望缸出神,偶尔说句:“腊月滤酒,正好赶上过年,也赶上想人的时候。”那些日子,灶间烟火气、缸里酒香、院角菊香,把秋冬的寒都暖化了。
四 滤酒团圆:香凝旧梦
腊月里,滤酒的日子像过节。父亲搬来带漏眼的陶滤缸,母亲持小锤轻敲泥封——“嘭”的一声轻响,醇厚酒香混着菊香、药香骤然涌出来,连院外麻雀都落墙头,歪头不肯走。父亲把发酵松软的酒醅倒进滤缸,母亲蒙紧双层纱布,两人一扶缸沿一按酒醅,黄中泛琥珀色的酒液顺竹筒缓渗,“嗒、嗒”声里,时光都慢了。“头道酒烈,留着泡药驱寒;二道酒绵,过年待客,也给你留着。”母亲分坛时,总会多备一坛,贴张写“菊”字的红纸条——那是父亲的酒。
那时的中秋从没有寒意。团圆饭上,母亲端出去年酿的黄酒,酒液澄澈透亮,泛着淡淡菊黄,虽不见菊影,却满是菊香。我们围坐院中小石桌,父亲捏粗瓷碗抿一口,说:“这酒活血,冬天喝了暖身子。”母亲便从陶罐舀一勺土蜂蜜,细细搅进我碗里:“甜些,孩子家不爱苦。”蜜香中和了菊酒的清苦,暖得舌尖发柔,也暖得心里发满。风从院角吹过,远山野菊香飘来,与酒香、蜜香缠在一起,连落进碗里的月光,都像浸了蜜,晃悠悠的,全是团圆的甜。
五 雨落思亲:香久未销
雨还在下,打湿了我的衣角,也打湿了远山的轮廓。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从陶缸舀出腊月滤好的酒,温在锡壶里,又翻出那只旧陶罐——里面还剩去年从老家带来的土蜂蜜。酒香袅袅升起,与雨中菊香渐渐重合,可灶前再没有添柴的身影,耳畔也没了“蒸粮别开花”的叮嘱,连竹簸箕上的木纹,都比记忆里深了几分。
我给石桌旁空着的两个座位各倒半碗酒,各加一勺蜂蜜。酒液晃荡间,恍惚看见父亲挎着满篮野菊从山路上走来——他定是天未亮就入了山,在鸟兽足迹稀落的谷间,小心采下带晨露的菊与药草,菊香沾在衣角;母亲在灶台边熬酒汤,火光映红了脸颊。两人凑在蒸笼前,父亲拈起一粒米,母亲递过布巾,蒸汽裹着他们的身影,温柔得让我不敢眨眼——怕一眨眼,这画面就碎了,像去年落进酒碗里的月光。
黄菊开时人不见。远山的野菊还在雨里开得热烈,那抹金黄是父亲弯腰割菊的背影,是母亲封缸时轻按的手掌,是酒米里藏着的思念,是菊与酒缠绕的岁月。酒入喉,甘醇依旧,只是这思念,早已随酒香漫过一个又一个中秋,漫过陇东的黄土坡,漫过老屋的陶缸——在每一朵雨中黄菊里,在每一粒浸着爱的酒米里,轻轻漾着,永不散去。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