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我回家的月:散文诗二章(原创首发)
文/童光红
1
瓦楞上的霜比昨日厚了半指,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那枚月正从云絮里浮出来。它悬在异乡的楼顶,清辉却像极了老家晒谷场边那口老井的水,凉透了,却仍浮着几星碎银,是母亲洗过蓝布衫的涟漪。
案头的旧瓷碗积了薄灰,我无意识地拂去,月光恰好落进去,盛得满满当当。
忽然想起七年前的秋夜,我也这样蹲在灶前添柴,母亲把刚蒸好的红薯掰成两半,热气裹着甜香漫上来,模糊了她鬓角的霜色。那时的月就挂在房梁上,透过窗纸的破洞,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幅会动的剪纸。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桂香。
我忽然懂了这月的召唤,它不是在喊我名字,是把老屋檐角那丛野菊的香,把井台边青苔的滑腻,把晒在竹匾里的辣椒串的红,都揉碎了拌进月光里,一滴一滴往我血脉里渗。
床头的行李箱还敞着口,里面叠着没来得及收的西装。月光漫过箱沿,落在床脚那双旧胶鞋上。那是父亲下田时穿的,鞋帮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含化的糖。此刻月照着它,倒像照着一段没走完的路,一端在异乡的霓虹里,一端在老屋的门槛上。
夜更深了,月移过对面楼的尖顶。
我知道它在走,和我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有口老井,井里有月;有扇木门,门后有温着的热汤;有一盏灯,灯影里有人把月光叠进我每件旧衣的褶皱里。
2
推开门时,月光正漫过晒谷场的石磨。它停在老桂树的枝桠间,把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谁用细笔描了幅地图,从村口到我家,正好七步碎影,三丛野菊。
母亲在灶间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我没说话,先去摸门后的竹筐,里面该晾着新收的黄豆。指尖触到的却是晒得蓬松的棉被,带着太阳的余温,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原来她早把我房间的被褥晒了,像往年我离家前那样。
井台边的青苔更厚了,我俯身打水,桶底碰到水时,月碎成一片金箔。这水还是记忆里的甜,润得喉咙发颤。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喝井水,被母亲追着打,她的骂声混着月光落进水里,惊得小鱼扑棱棱乱窜。如今再听她的脚步声从堂屋过来,却是端着一碗酒酿圆子,蒸汽模糊了眼。
后院的稻穗垂着,把月光压得更低。
我跟着母亲去收晒在阶前的菊花,指尖碰着花瓣,凉丝丝的,像她从前给我别在衣襟上的那朵。她絮叨着今年雨水匀,菊花开得好,我却盯着她发间的白,一根一根数,原来这些年,月不仅照着我走的路,也照着她鬓角新添的雪。
夜渐凉,我搬了竹凳坐在院角。月光落进茶盏,浮着片桂叶,是母亲刚摘的。远处传来犬吠,是邻家阿黄认了月色里的归人。
忽然明白这月的深意:它从不是催我快些回,是替我把离家的日子,都酿成了月光酒;把思念的重量,都沉成了井中月。
此刻它悬在老屋的正上方,清辉落进每一道门缝,每一扇窗棂。
我知道它在对我说:你从未真正离开过,你的影子还在青石板上,你的气味还在棉被里,你的名字,早被母亲缝进了每粒月光里。
2025.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