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木纹里的中秋月
文/于山虎
今夜的长安城浸润在一片银辉里。圆月像一面擦亮的古镜悬在中天,将斑驳的院墙镀成流动的霜绸。屋檐下的铜风铃轻晃,惊起栖在古槐树桠间的夜枭,几声孤鸣沿着鹿塬的山脊滑向远方。我伏在案头睡着了,油灯晕黄的光线里浮动着陈年木屑的微尘,忽然看见那扇久违的竹帘门在月光里洞开。
梧桐叶卷着松木香涌进门扉,院中老槐树挂满扎着红丝带的月饼模子。父亲背对我蹲在树影里,赭褐色汗衫濡湿的后背像是洇开的老茶渍。他的右手握着我熟悉的双木柄宽齿锯,左掌抵住从老院子砍掉的枣木边角料,粗砺的指节被经年木刺扎得黧黑泛青。锯锋啃进木头时发出沙沙的吟啸,碎屑簌簌落在青砖缝里,像极了他教我习字时的碎雪洒落宣纸。
月光忽然晃了晃,母亲坐在织机前的背影叠入画中。她挽着皂角木纺车的轮轴,五色丝线在银釭映照里绽放成彩虹的泉流。此刻,竟织出孩童的葛布衣,靛蓝经纬间浮动着幼年,冬夜里偎在母亲膝头听纺车的场景——车轮辘辘碾过五十载光阴,每转一圈都将岁月纺成更细的丝线。
庭院中忽现未凿的板块。父亲弓着背,宽齿锯在木板上雕出祥云纹,雕花在他指尖开出细碎的白梅。八岁的我举着煤油灯蹲在旁边,光晕沿着他凸起的脊梁骨流淌,将嶙峋的倒影投在苔色石板上。母亲正给新锯的木窗框描金漆,朱砂掺着晨露调和的金粉,在她拈着笔刷的指尖凝成滴落的日光。
“娃,来试新衣裳。”母亲的声音穿过五十载雾霭。那件青黄襦裙竟如同春日柳芽初绽,腰封处金线锁着父亲刻的牡丹纹。皂角树上落英纷纷,忽然飘成金桂银桂交织的雪,院门匾额上《勤谨传家》四个漆字,在月华中愈发清晰。父亲用粗布拭去锯刃上的松脂,刨花的香屑漫过鼻端,仿佛又听见他说:“枣木要顺着年轮劈才能成器。”
板面上的青苔忽然涌起绿波。母亲纺车的嗡鸣化作檐下鹧鸪的啼唤,父亲的木工锯幻作掠过井水的弯月。我伸手去够飘落的桂花,却触到案上冷透的茶盏。老槐树仍在窗外婆娑,月光里空余竹篱门在风中寂寞开合,庭中唯余半截未雕完的井轱辘,年轮深处嵌着几粒陈年木屑。
案头瓷盘里的月饼正渗出莲蓉的暖香,金丝枣泥绘着月宫桂树的纹样。墨汁在宣纸边沿凝成欲坠的露珠,恍惚间瞥见父亲在未完成的木窗格后微笑,母亲纺车的丝线穿透时空,将往昔与今宵缝缀成圆。远山寺钟撞碎月华,夜风卷着未说完的故事掠过鹿塬,那些落在青砖缝里的木屑,原是岁月不曾磨灭的星子。
这中秋的月终究是太满了,满得溢出旧时光的银酿,漫过竹帘将小院砌成琥珀。当晨雾漫上纸窗时,我看见父亲的宽齿锯在晨光里化作桂树枝桠,母亲的纺车丝线缠作天际初阳的金缕。而鹿塬深处的小院永远停在月圆时分,木香与丝缕织就的时光,在每片飘落的槐叶上镌刻着重逢的偈语。
月光在枣木的年轮上缓缓流淌,那些未雕完的祥云纹路里,仿佛还嵌着父亲当年落下的汗水。我蹲下身,指尖抚过木质纹理,触感粗糙而温暖,像是摸到了岁月本身。母亲织就的葛布衣轻轻搭在未完成的窗框上,靛蓝的经纬间,幼年的纺车声仍在低回。
院中的石榴树沙沙作响,红丝带缠绕的月饼模子在风中轻晃,投下斑驳的影子。忽然,一阵熟悉的木香飘来,父亲的身影在桂花影中若隐若现。他仍握着那柄宽齿锯,锯锋啃进木头的沙沙声,与记忆中的碎雪落纸声重叠。
“娃呀,快来试试新衣裳。”母亲的声音从织机旁传来,柳黄襦裙上的金线荷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伸手去接,却只触到一缕飘落的桂叶。父亲的笑声从木屑中浮起,母亲纺车的丝线在夜空中织成一道虹桥,连接着往昔与今宵。
晨雾渐起时,案头的月饼已凉,莲蓉的香气却愈发浓郁。宣纸上的墨迹未干,似在等待续写。远山寺钟声再次响起,夜风卷着未说完的故事掠过鹿塬,将那些落在青砖缝里的木屑,吹散成漫天星子。
这中秋的月,终究是太满了。
晨雾漫上竹窗时,井轱辘的年轮里泛起露水的微光。那些未雕完的祥云纹路,在熹微中舒展成父亲掌心的沟壑。我俯身拾起一片粘着木屑的桂叶,叶脉间竟渗着朱砂金粉的残迹——母亲昨夜描窗框的笔触,原是刻在时光里的密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