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芝 颂
池国芳
初到林芝的人,总要被那一声“西藏江南”的赞叹给绊住脚跟的。这话听着亲切,像是把万里之外的小桥流水、烟雨杏花,一股脑儿搬到了这雪域高原上。可你细看,这“江南”却又不是那江南了。林芝静静地卧在西藏的东南角上,雅鲁藏布江的中下游,像是巨人摊开手掌时,那最柔软、最丰润的掌心肉。它的城是新的,戊戌年(2018年)才撤地设市,可它的魂儿,却是老得很了。古时候,它是“工布”之地,茶马古道的铃声,曾在这里叮叮当当地响过千年,将汉地的茶叶、藏地的马匹,连同那些说不尽的故事,一同织进历史的经纬里。
这“江南”的名头,究竟从何而来呢?我想,头一桩便是那低眉顺眼的海拔。比起拉萨的凌厉,阿里的高旷,林芝的二千八百米,竟像是一位体贴的故人,教初上高原的旅人,不必受那胸闷气短的苦楚。再者,便是那印度洋送来的暖湿气了。它们怯生生地攀上喜马拉雅的巨壁,便再也无力西行,只得将满腹的柔情与水分,都倾泻在这道缝隙里。于是,这儿便有了江南的雨,江南的绿,却又比江南多了一份朗阔与明净。那绿,是酣畅的,是饱饱地吸足了天地精华后,从每一寸泥土里迸发出来的生命。这“江南”二字,于林芝,便不单是景致的比拟,倒更像是一种慈悲的成全了——它让那些心怀故地烟雨的人,在世界的屋脊上,寻着一个可以安然落泪的故乡。
水是林芝的脉络。雅鲁藏布江这般雄浑的男儿,到了这里,也仿佛有了绕指柔的缠绵。它浩浩汤汤地劈开群山,那便是举世无双的峡谷了。江水是浑黄的,带着上游的泥土与力气,像一条永不疲倦的金色哈达。而尼洋河,便是这男儿身边一位清凌凌的少女。她的水是碧莹莹的,清得能数清河底的卵石,看得清水草摇曳的腰身。藏家人叫她“仙女的眼泪”,这名儿起得真好,那水光山色里,确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晶莹的哀愁与静美。两江交汇处,便是一曲大自然的“多曲”了,一黄一绿,一刚一柔,纠缠着,奔流着,终是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了。还有许多无名的溪涧,从雪山上跌落下来,在林子里穿梭,叮叮咚咚的,像是为这静谧的天地奏着永不休止的乐章。
既有这般丰沛的水,那森林的规模,便也成了冠绝藏地的气象。你若乘车在色季拉山的盘山道上行,目光所及,尽是层层叠叠、漫无边际的绿。那是由云杉、冷杉、巨柏组成的海的疆域。这里的树,不像别处的,总带着些挣扎的苦相。它们是舒展的,是雍容的。那松萝,像古代女子长袖上飘落的轻纱,丝丝缕缕地挂在枝头,将整座森林笼罩在一片空翠的烟雨里。穿行其间,脚下是积年的落叶,软软的,陷进去,便听见岁月在底下窸窣作响。空气里满是松脂与腐木混合的、清冽而沉郁的芬芳,吸上一口,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过了一般。这片绿,是林芝的肺,也是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灵的摇篮与屏障。
游客们到了这里,那神情也便与在别处不同了。在布达拉宫前,人多是仰着头的,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肃穆;而在这里,人却是舒着眉、含着笑的。你看那路边的桃林下,三三两两的游人,或坐或卧,有的对着雪山支起画板,有的只是捧着一杯甜茶,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云。他们的谈话声也低了,脚步也缓了,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天地固有的宁静。一个从喧嚣都市里来的姑娘,脱了鞋,将脚浸在尼洋河冰凉的水里,忽然就无声地落下泪来。那泪里没有悲伤,只是一种被过于巨大的美所震撼后的无措与安然。在这里,人好像很容易就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只想化作一棵树,一块石头,融进这片无言的山水里去。
这般仙境,自然不是今日才被世人所知。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行旅僧徒,曾将他们的惊叹与赞美,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传说中,莲花生大师曾在此修行,以无上法力降伏了山精水怪,为这片土地加持了永恒的祥和。而那位最会写情歌的仓央嘉措,虽未明言到过此地,但他笔下那“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的句子,又何尝不像是为林芝这缠绵的山水所写的注脚呢?近世的文人,行至此处,也总要留下些“雪域明珠”、“人间净域”的题咏。他们的赞叹,像是为这幅壮丽的画卷,题上了一行行飘逸的款识,让它愈发地厚重与名贵了。
我总以为,林芝的美,是一种有德行的美。它不孤高,不冷傲,它以它丰饶的物产、温和的气候,养育着这里的生灵;它以它绝世的风光,抚慰着远行者的心灵。它雄奇,却不逼迫你;它秀丽,又不轻慢你。它就在那里,春来桃花灼灼,秋至层林尽染,静默地演绎着天地间最盛大的繁华。它告诉你,在最坚硬的高原上,也可以生出最柔软的诗意;在最漫长的风沙路尽头,也藏着这样一个青翠的梦。
想到此,我心中那点俗念,也便化作了一阕浅词,为这林芝,聊作颂歌罢:
天静沙·林芝
雪峰漫煮烟霞,
江曲闲绕云崖,
绿野斜插桃花。
经幡桥下,
不是江南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