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舂水北上(连载一)
楔子:舂陵水寒
(舂陵江在这里拐了个弯)
七月的湘南,暑气未消,秋风却已携着丝丝凉意,悄悄掠过舂陵河面。宣统六年辛亥八月十二日,古老的舂水比以往清静了许多,河水汩汩流淌,蜿蜒穿过桂阳县境的丘陵山谷,滋养着两岸的稻田与村落。
夕阳西斜,将瑶溪渡口的老柏树影拉得老长。摆渡人李开元刚送走最后一拨赶集的乡民,正收拾船桨,准备收工回家。对岸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老李,老李!过河哩!”
李开元眯眼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着灰布长衫的身影立在对面岸上,身旁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少年。
“哦,是王半仙?”李开元喊道,认出那顶礼帽和那身打扮,“天快黑了,还要过河?”
“是哩,赶着去对面长城坊,有要紧事情!”王半仙回道,声音穿过渐起的暮霭,带着几分急促。
李开元把船摇回对岸。王半仙领着少年登上船,抹了把额头的汗。“老李,来杯茶。”
李开元端了杯粗茶递过去:“天擦黑了,这么急,啥事情?”他边摇橹边问,目光扫过少年背上的布袋,隐约看出是些罗盘、尺具之类的物事。
“去欧阳家,欧阳桓红公召集家庭会,该处理溥位老公公的事了。”王半仙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河中的什么。
舂陵河在这一带拐了个弯,水面显得格外深沉。李开元的渡船是条老旧的乌篷船,船帮被岁月磨得光滑,船底随着他的摇橹发出吱呀声响,和着流水的潺潺,在这暮色渐浓的河上格外清晰。
“是啊,停灵三年,孝道也尽足了。”李开元叹道。李开元之女嫁给桓绪之子增舜,所以称桓绣为亲家。“王半仙,你给择个吉日,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嘿嘿……”王半仙只是干笑两声,未置可否。他的目光投向渐近的对岸,长城坊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他叹了一声,象是自言自语:“合八字,总要克一个子女。难呐……”
王半仙,原名叫王思文,读过几年私塾,以看风水选日子合八字为业,因“金口银牙断人命运”三件事成就了他的名气。第一件事,说瑶溪李铁匠打铁出身,身体硬朗,打得牛死。一日,李铁匠挖土打灶,被王思文遇到,王规劝李今天是“破日”打不得灶,李铁匠不信邪,硬要坚持。王思文悄悄对村民说,李铁匠会不得好死。事情真邪了,三日后,李铁匠打铁,风箱爆炸翻倒压住李铁匠,李铁匠竞然说死就死了。第二件事,说对门张家村一张妹子,长得好看,提亲的蛮多。王思文好话不说,说别人张妹子是寡妇命。后来,小女子三次嫁人,丈夫都死了,最后没人敢娶,成了寡妇。第三件事,说石门山吴三刀有牢狱之灾,吴三刀名字凶,人却老实得很,旁人打死也不信他会坐牢。果不其然,吴三刀一次因小事与人口角,双方互相掐架,吴用竹槁捅了对方,对方居然就死了,三刀犯了人命,进了牢房,偿了人命。这三件事让王思文名声大震,被冠以“王半仙”。舂水两岸哪家屋里有红白喜事,都要请王半仙看风水,选日子。
那少年则好奇地打量着河面。夕阳余晖在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芒,远处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这是他第一次跟随师父出远门看风水,眼中既有疲惫,也有掩不住的新奇。
船抵长城坊渡口时,夜幕已沉沉笼罩村落。王半仙多付了几文钱,李开元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叮嘱道:“回程若需渡河,叫我便是,我今晚就在河边茅屋歇息。”
欧阳家位于村左,一座共住三户的老厅屋,青砖黑瓦,檐角略有塌陷,外墙斑驳,透着岁月的沧桑。厅屋中央停放着一口柏木棺材,油漆已然斑驳。尚未掌灯,唯有一盏长明灯的火苗在幽暗中跳动,映得屋内光影幢幢,平添几分肃穆的寒意。
耳房里,几盘素菜已摆上桌:一碟腌辣椒,一碗南瓜汤,一盆糙米饭,还有特地为客人准备的一小碗腊肉。围坐的一家人默默无言,见王半仙到了,连忙起身相迎。
“吃了么?一起吃点吧?”欧阳桓红,家中的长子,招呼道。
“在路上啃过干粮了。”王半仙摆手,“正事要紧。”
但欧阳家还是坚持添了碗筷,众人草草开饭。气氛沉闷,谁都知道饭后那个悬了三年的决定,终须落定。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墙角蟋蟀的鸣叫打破寂静。
饭毕,一盏清油灯被端上桌,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围坐的七八张面孔。一碗粗茶在王半仙面前冒着热气。会议便开始了。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讨论溥位出殡之事。溥位,又名利位,字善治,号天爵,欧阳厚河公第三个儿子。生于清道光二十二年,殁于清宣统三年辛亥八月二十。
如今已是清宣统六年八月了。
类似的商议已反复多次,此刻依旧沉默。油灯的火苗随风轻微晃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摆,仿佛是那些不安的魂灵。
王半仙清了清嗓子,打破僵局:“各位老表,三年了,大家都不易……”因他母亲是长城坊女姑之故,所以有这般称呼。“这事,总得有个了断。但怎么弄,还得由你们几兄弟决定。嘿,嘿。”
老大欧阳桓红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终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磕了磕烟斗,声音沙哑:“就克我吧。”
“使不得!”老三欧阳恒绪立刻反对,“大哥你生了五个闺女,男丁又夭折,命里本就……岂能再让你受这克?”
“是啊,是不是……再等等看?”老二欧阳恒绣迟疑着附和,“说不定明年时运就转了。”
欧阳桓红猛地将手中烟斗往桌上一磕,“邦”的一声脆响,震得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不克我,克谁?还能克弟么?”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壮。“爹停灵三年,已是极限。再不下葬,咱们欧阳家就要成为全桂阳的笑话了!”
角落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正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他是欧阳恒绪的二子增禹,瘦小的身子蜷在凳子上,脚还够不着地。他不太明白大人们在争论什么,但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气氛。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厅屋中那口可怕的棺材,又赶紧移开。
“那就这么定了!”欧阳恒红强硬坚持,众人心头一松,又觉沉重,“让老人入土为安!”
王半仙拱手:“桓红公高义,佩服!”
老三激动起来:“大哥!我还有三个崽,过继一个给你,随你挑!不能让你绝了后!”
这辈兄弟没有多少文化,但生了七、八个儿子,取的名却是响当当,依“增”字辈取名。老大恒红的儿子夭折。老二恒绣儿子叫增尧。老三恒绪就把大崽取名增舜,二崽增禹,三崽增汤,四崽增杰,五崽增蕃。“尧、舜、禹、汤”是我国古代四位最英明的帝王,三崽增汤、四崽增杰因病不幸夭折。老三心里忌讳,常言王侯将相的大名,百姓家消受不起,后来生了老五,就将增蕃改名“增凡”,但愿平凡普通,保得平安。
一阵商讨后,最终决定将欧阳恒绪脑瓜子最灵泛的二崽欧阳增禹过继给欧阳桓红。那男孩茫然地看着大人们,还不明白这个决定将如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决定既下,压在众人心头三年的石头仿佛落了地。家族的力量瞬间凝聚,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起丧事的筹备:报丧、挖穴、办酒,以及抬棺的人选。分工也很快明确。
王半仙这才拿出泛黄的古历和相书,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开始推算吉日、合勘风水。他的手指在书页间熟练地移动,口中念念有词,不时掐指计算。那少年徒弟则从布袋中取出罗盘,默默在一旁测算方位。
不多时,王半仙便定了下来:“吉日就定在戊辰辛酉,正月初一。合八字,宜破土、安葬。”他啜了口浓茶,眼中闪过一丝笃定的光,“至于坟地,后山寨岭那颗老柏树旁,我看好了。坐北朝南,前有照后有靠,是块宝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确信:“开山五尺,必能掘到一块大青石板,凭此石安葬老人,最是稳妥。”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都被王半仙话语中的确定性所震撼。
“我敢断言,”王半仙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那个被过继的男孩增禹身上,“不出三代,你欧阳家,定出读书人!”
话语如石投入静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涟漪。在那个读书人极其稀少的年代,在这个偏远的湘南村庄,这预言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会散后,王半仙带着徒弟告辞,说要赶夜路去另一村看风水。欧阳家人送他们到村口,欧阳增禹也被母亲拉着,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夜色中的舂陵河宛如一条墨色绸带,静静流淌。王半仙和徒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渡口的小路上。
回到老厅屋,增禹睡不着,溜出房门,蹲在屋檐下。他听见大人们还在屋内低声商议着丧事的细节,那些话语如同远处舂陵河的流水声,模糊而持续。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银河横跨天际。后山寨岭的那棵老柏树在夜色中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沉默而神秘。
增禹不知道,许多年后,他会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虽在饥荒中诞生,却最终成为王半仙预言中的“读书人”,走出舂陵河畔,成就一番事业。大仔欧阳玉树湖南大学毕业,成为天津某无线电制造公司高级工程师。
而他更不会知道,那个二仔的名字,将会被许多人记住——欧阳玉模。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王半仙的预言开始应验。欧阳桓红夫妇相继失明,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
一个寒冷的冬天,欧阳桓红一病不起。他拉着妻子的手,痛惜地说:“我要走了,你这个瞎婆子该怎么办哟。”
两天后,老人走了。走得很平淡,但有一份牵挂。家族“当大事”,又忙碌起来。下午时分,老婆婆坐在灶头,竟也不幸去世。嘴角残留一丝微笑,似乎在喊:“老头子,我终于追上了你的步伐。”
两位老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双福双寿。家族把他们合葬在了一起,完成了他们生死相随的夙愿。
夜渐深,舂陵河的水声依稀可闻,如同大地平稳的呼吸,承载着无数生命的悲欢,永恒地流向远方。
而那个关于“三代出读书人”的预言,如同河中不息的流水,在岁月长河中静静等待着应验的时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