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桌上的月亮
邵杏妮
每年的中秋节,当月亮掠过楼群,我就仿佛听见“滋啦”一声,那是奶奶把面团按进热锅,是糖汁撕开夜色,是爷爷把半块馍递给我的声音。那声音像一根细线,穿过车水马龙,把我牵回小院。
多年前,每到中秋节当天午后,奶奶都会把糖罐小心翼翼的从柜底拿出来。红糖、白糖、芝麻,各包几层黄草纸,纸角用细麻绳勒出深深的痕——像给甜味系上扣子,怕它们提前跑掉似得。奶奶和面时,给里面加一些小苏打粉,说是让馍鼓起来,好把月亮也装进去。面团在她掌心翻飞,真像一条听话的白鱼,最后“啪”一声落在案板上,溅起层层细碎的面霜。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壁被油擦得润亮。奶奶把面饼轻轻按在锅底,再上面撒一圈芝麻,像给月亮缀上星子。火苗舔上来,糖汁慢慢融化,顺着裂缝探头,空气里便浮起一条甜河。我和弟弟蹲在灶口添柴,脸被烤得通红,心也被那条河漂得晃悠悠。
那时候,面粉和糖都要限量购买,每次只够烙八个坨坨馍。新鲜出炉的坨坨馍就像八轮刚出炉的月亮。奶奶用竹篾篮子盛了,挂到屋梁下,说是让月亮先圆一圆。我们仰头望,篮子底渗出的糖迹亮晶晶的,像每年中秋闪亮的月光。
傍晚,父亲把小方桌搬到院心。桌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起皮发白。爷爷先是摆上一小把现煮毛豆,再摆几颗院子树上新摘的青枣,最后奶奶拿出那八个坨坨馍。我们这边有祭拜月亮的习俗。一家之主的爷爷对着月亮作三个揖,嘴里念着只有月亮能听懂的旧词。仪式完成后,他把馍按人头进行分配:爷爷奶奶各两个,爸妈各一个,我和弟弟也各一个。其实到最后,我们总能多吃一个。爷爷手快,掰开自己的馍,糖丝拉得老长,一半塞进我手心;奶奶假装咬不动,把红糖最厚的那块悄悄换给弟弟。月光下,他们的白发像洒了一层薄霜,却掩不住眼里的糖色。
那晚的月亮很圆也很大,悬在枣树梢,像谁不小心遗落的灯。我们围桌而坐,桌底是碎银般的月影,桌面是金黄的馍香。一口咬下去,糖汁先烫舌尖,再暖到胃里,最后整个胸口都亮起来了。抬头,月亮在天上;低头,月亮在手中。
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和弟弟大学毕业,留在城里生活。爸爸妈妈也在城里帮我们带孩子。小方桌被遗留在老屋的房子里,静静地站着。夜深了,月亮移到楼缝之间,像被谁悄悄掰走一小块。我伸手去够,却只抓到一把风。我知道,故乡那轮完整的圆月,一直搁在记忆的小方桌上——四条腿虽高低不平,却仍旧稳稳托住六个身影: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还有我。
月光不亮,却足够照见来路;糖味不浓,却足够甜到白头。只要那八个坨坨馍还在心里冒着热气,我就永远找得到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