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2)期 总编 | 觉 斓 || 总编审 | 王连宗

咂酒里的父爱
石静
文联的采风车刚抵咂酒之乡永安镇,一缕酒香便迅速地从车窗的缝隙中挤进来,抢先控制了我的嗅觉。
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一种久别重逢的味道,它把我拽进了咂酒的世界,拽回了四十多年前父亲守在灶台边酿酒的旧时光里:灶膛里火光熊熊,红高粱在锅里的山泉水中翻滚跳跃,饱满的穗粒泛着油亮的红光,随着灶膛里的火慢慢变小,穗粒也慢慢变得臃肿、粘稠。父亲从白雾腾起铁锅里,一瓢一瓢地舀起有焦香味的、变得臃肿粘稠的红高粱,摊放在筲箕和簸箕上摊凉,然后均匀地洒上曲药,再精心地装进一个一个坛子里密封……
这是我对酿咂酒最初的印象,也是我最深的印象。
小时候,父亲总是在秋收后自酿咂酒,用于逢年过节招待客人和自饮。每次酿酒,他认真地守在锅边,长木勺搅得很慢,像是在呵护什么宝贝,额角的汗珠滚到下巴,也舍不得抬手擦。母亲总站在旁侧择菜,嘴里念个不停:“又酿酒!一年到头就惦记这点酒,能当饭吃?”父亲从不恼,只嘿嘿笑:“你不懂,这酒里有咱庄稼人的盼头。”
后来我才懂,那“盼头”里藏着父亲的温柔。那时家里穷,买不起市面上的酒,可他偏馋这一口——不是贪杯,是想在忙碌的日子里,寻个能松口气的时刻。每年三月,他总催着母亲多种红高粱:“红高粱出好酒,颗粒都不能浪费。”收割时赶上农忙,他天不亮就下地,弯着腰割下高粱穗,捆成捆扛回家,肩膀被压出红印也不吭声,生怕一场雨淋坏了这“酿酒的念想”。
酿酒的日子,父亲比谁都上心。煮粮要守着看火候,蒸料得盯着辨干湿,连晾凉的高粱都要摊得匀匀的。拌撒曲药时,指尖的曲药粉落得极轻:“匀了才出好酒,急不得。”母亲嘴上埋怨,手却没停,帮着把发酵的高粱装进瓦罐,找油纸仔细封了口,再搬到屋檐下通风的地方。“藏两个月,等开罐给你爸解解馋。”说这话时,她眼角弯着,语气里早没了怨气,只剩藏不住的期待。

开罐的日子,家里像过节。父亲提前把小酒盅洗得锃亮,摆得整整齐齐;母亲炒上腊肉、青菜,再端来一盘花生米。他掀开瓦罐的瞬间,酒香漫过院子,连隔壁的小孩都扒着墙头喊:“叔叔,好香啊!”父亲抱着一大坛咂酒,笑着喊我:“老三,过来挨着爸坐。”我凑过去,看他古铜色的脸上,眼睛亮得像颗闪亮的星。他把一节较小的竹筒刮去两头的青蔑,再将一头削尖,插入装满咂酒的坛子里,先低头掬了一口,接着眯起眼连叹“好酒!”,那陶醉的模样,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普通咂酒,而是藏了岁月的珍宝。
喝着喝着,父亲的话就多了。说他年轻时在湖北打工,扛水泥袋磨破了手;说地里的玉米长得比去年高,今年能多攒点学费;说我上次考试得了奖,他在村里跟人说了好几回。他本是内向人,平时话少得像金,唯有浸在这酒香里,才肯把藏在心里的牵挂全倒出来。母亲从不喝酒,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叮嘱“慢点吃”,偶尔插句“那你还总说她调皮”,父亲就笑着反驳:“我家老三调皮也可爱。”两人的声音在酒香里缠缠绕绕,成了我童年最暖的背景音。
后来日子好了,父亲不再自己酿酒,却仍爱喝咂酒。他总说:“买的酒度数再高,也没有咱自己酿的那个味儿。”我知道,他念的不是酒,是酿酒时一家人凑在厨房的热闹,是开罐时满院的香气。每次回家,我都会托在永安政府上班的老同学,捎几罐咂酒。家里的酒柜上,常年摆着他的酒盅和没喝完的咂酒,母亲打扫时,总会轻轻擦一遍瓦罐,指尖划过罐口的动作,温柔得像在摸父亲的手。

五年前,父亲走了。那几罐没喝完的咂酒,母亲一直没动,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换过。我以为家里再也不会有这香气,便渐渐断了买酒的念头。直到去年过年回家,打电话问母亲想要什么,她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要不,带一罐咂酒回来吧?”挂断电话,我愣了好久——母亲何时会喝酒了?
那晚,母亲从柜子里翻出父亲生前用的小酒盅,倒了浅浅一杯咂酒。她端着杯子,没喝,先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瞬间就红了:“你爸以前总说,这酒香里有红高粱的劲儿,喝了暖和。”接着慢慢抿了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比我想象的淡些,难怪你爸爱喝。”
那一夜,母亲说了好多旧事。说父亲第一次酿酒时,不小心撒了半罐曲药粉,酒酸得没法喝,他蹲在灶边懊恼了半天;说家里办喜事那年,他把最好的两罐咂酒送给来帮忙的邻居,念叨着“大家帮衬咱,得让人家尝尝好的”;还说我小时候偷喝他的酒,被辣得直哭,他没生气反倒笑“让她现在就把酒练起,以后我老了,陪我喝两杯!”。那些琐碎的小事,在酒香里变得格外清晰。直到那时我才懂,母亲要的不是一罐酒,是借着这熟悉的香气,再和父亲说说话,再想想那些吵吵闹闹却又分不开的日子。
如今在永安镇的酒坊里,看着装满咂酒的瓦罐,我不由想起母亲上次喝酒的模样——她端着杯子,温柔地望着杯中的酒,嘴唇似动非动,像在和父亲分享:“你看,老三又买咂酒回来了。”
是啊,有些爱从不会随人走而消逝。它藏在一缕酒香里,藏在一个旧酒坛里,藏在父亲搅酒的木勺上,藏在母亲擦瓦罐的指尖里。就像这永安的咂酒,用红高粱和山泉水酿就,看似普通,却装着父亲的朴实,装着母亲的牵挂,装着一家人相濡以沫的时光。
离开酒坊时,我买了两罐咂酒:一罐给母亲,一罐放在家里。以后每次闻到这酒香,我就知道父亲从未走远,他的爱早和这酒香融在一起,陪着我,也陪着母亲,一直走下去。

【作者简介】石静,女,机关干部,爱好散文、诗歌,系垫江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垫江日报、新渝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