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昭 寺 记
池国芳
还未走近,先听见了一片嗡嗡的声响,不是人语的嘈杂,倒像是大地自身在低吟。这声音,混着酥油与桑烟的气味,沉甸甸地弥漫在拉萨河谷清冽的空气里。抬头看,天是那种教人心头一凛的蓝,蓝得像釉,几朵云呆呆地泊着。日光在这里是泼洒下来的,毫无遮拦,于是整座寺庙的金顶、红墙、白垩,都亮得晃眼,仿佛不是人间土木,而是从这雪域高原的土地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一座神祇的居所。
这便是大昭寺了。它坐落在拉萨老城的中心,人说这里是“吉雪卧塘”,昔日的沼泽湖。文成公主说这雪域大地形似罗刹魔女,而这湖,正是魔女的心血,须得建寺镇之。于是,山羊负土填湖,历经三载,这寺便在尺尊公主的心愿与松赞干布的伟业下,于公元647年立了起来。算来,它已在此静观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沧海桑田,任凭脚下红尘滚滚,它自岿然,默对苍穹。它的身子,是融合了唐风与藏式、印度风格的,敦实,厚重,不像汉地飞檐那般轻灵欲飞,却有一种向下扎根、与大地相连的稳固力量。
我随着人流,挨进门去。殿内是幽暗的,仿佛一下从白昼跌入了另一个深邃的时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千百年不熄的酥油灯,是无数信徒衣衫上风尘的味道,是岁月自身呼吸的味道。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这昏暗,只见殿内立柱如林,粗壮得需数人合抱,上面的彩绘已被时光与香烟熏得黯淡,却更显出一种沉静的古意。空气里,那嗡嗡的低吟愈发响了,原是诵经声,从老僧的喉间,从信徒的唇边,丝丝缕缕地渗出,汇成一条声音的暗河,在这殿堂里缓缓流淌。
人们的脚步,都朝着一个方向。我被人潮推着,向前,再向前,便见到了那万众瞩目的所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佛前的空间,已被磕长头的人们占满了。他们之中,有衣着鲜亮的城里人,有袍袖沾染尘土、从远方牧区来的“阿佳拉”和“波拉”。你看他们,双手合十,高举过顶,移至面前,再至胸前,然后全身仆倒,五体投地,双臂前伸划地。一起一伏之间,配合着深长的呼吸,那动作里有一种惊人的和谐与力量。羊皮围裙摩擦着光滑发亮的木地板,发出“唰——唰——”的声响,像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信仰的岸礁。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演式的虔诚,没有痛苦的扭曲,只有一种全然的专注与平静,仿佛这本就是生命最自然不过的姿态,如同呼吸,如同睡眠。
我立在角落,看得痴了。身旁一位满脸沟壑的老阿妈,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油亮的牛皮小袋,将里面积攒的酥油,小心地、珍重地,添入那长明不熄的灯盏里。火苗“扑”地一亮,映得她浑浊的眸子,也仿佛有两簇小小的、跳跃的星光。她嘴里喃喃的,是我听不懂的藏语,但那调子,温柔得像在哄睡一个婴儿。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被一种极厚重的东西给充满了。我想,这大昭寺于他们,哪里只是一座寺庙呢?它是精神的故乡,是此生所有艰辛与盼望的最终寄托,是可以用身体一寸寸去丈量、去贴近的彼岸。这寺,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过”的,像过日子一样。
从这沉静而汹涌的信仰之海里挣脱出来,转到殿外,便是另一番光景了。八廓街上,游人如织,色彩斑斓的冲锋衣,与绛红的僧袍、藏装的五彩交错在一起。他们举着手机,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诵经。有人兴奋地与磕头的信徒合影,有人在摊贩前高声地讨价还价。他们的脸上,写着好奇,写着惊叹,也写着一种隔膜的疏离。他们是来看风景的,而这大昭寺与它周遭的一切,便成了世间最奇崛、最动人的风景。热闹是他们的,那幽暗殿宇里的沉静,是另一群人的。我们这些游客,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再如何喧腾,也终究渗不进那深水之下的世界。
我想起那些曾在此驻足的名人学士。史料里说,当年的墀松德赞赞普在此弘扬佛法,奠定根基;后世的仓央嘉措,那位雪域最大的王,也是拉萨街头最美的情郎,不知他是否也曾在这廊下,望着心中的“玛吉阿米”,将佛法与情愫在心头煎熬。他们的评价,已无需言语,都化在了这寺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笔彩画里了。
夕阳西下,我踱出寺门,在广袤的寺前广场上站定。金色的余晖为整个大昭寺镀上了一层更加辉煌、也更加柔和的光边。望着那些依旧在青石板上一起一伏的身影,听着那永不停歇的“唰唰”声,我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哲思,实在是书生气的矫情了。这大昭寺,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它只是在那里。
它只是在那里,用它的金顶承接日光,用它的幽暗容纳烛火,用它的坚硬石板磨亮信徒的身体与灵魂。它见惯了王朝更迭,见惯了悲欢离合,却始终以慈悲的怀抱,接纳着所有前来的人——无论是那些将一生信念都交付于此的朝圣者,还是像我这样,怀着满腹心事与疑问,匆匆而来、又将匆匆离去的过客。
我转过身,慢慢走入八廓街喧闹的人流。背后,是大昭寺沉静的剪影,头顶,是初升的星辰。我忽然明白,那寺里的佛,看的或许不是一个人磕了多少头,走了多少路,而是在这无尽的奔赴与礼拜中,那颗心,是否找到了片刻的安宁。而我,一个远方的来客,虽未叩首,却也在这一日的伫立与凝视里,被那沉静的力量,悄悄拂去了灵魂上的一些尘埃。
这,便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