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兼总编:陈常河
小说散文主编:刘居
云水禅心
天上的云还在走,地上的水还在流,我坐在中间,喝着酒,等着桃花落尽,等着桃子长出来。
云水禅心
文/汤文来(福建)
2
朱裳走后,我把竹棚下的桌子收拾干净,桃花瓣扫了半簸箕。倒不是嫌乱,是怕明早露水打湿了,黏在地上不好清理。院里的井还在,是爷爷那辈挖的,轱辘上的绳子磨得发亮,像根老血管。我摇着轱辘打了桶水,水清亮得能照见人,里面浮着片桃花,晃啊晃的。
后半夜起了风,竹棚的架子吱呀响,像老太太在咳嗽。我披件衣裳出去看,桃树被吹得直弯腰,有根细枝断了,带着半朵没开的花苞。捡起来闻了闻,还有点青气,像小姑娘没长开的性子。
第二天一早,院门口堆了堆新摘的青菜,沾着泥,是隔壁王婶送的。她总说我一个人住,懒得买菜。我把菜洗了,炒了盘青菜,熬了锅白粥,就着昨天剩下的米酒喝。粥里飘着两瓣桃花,是夜里风刮进来的,喝着有点怪,又有点甜。
过了些日子,朱裳又来,拎了个布包,打开是件白大褂。“那小姑娘织的,说谢谢你当年捐的钱。”布包上绣着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画的。我摸着那桃花,针脚扎手,心里却软得像块发糕。
“她知道是我?”
“不知道,就知道有个好心人。”朱裳坐在竹棚下,看着桃树,“这树长得旺,今年该结不少桃。”
“借你吉言。”我给她倒了杯新沏的茶,茶叶是后山采的野茶,有点苦,回甘却长,“那神经外科,不好学。”
“她倔,像你。”朱裳笑起来,眼角的纹更深了,“说要给脑子里长瘤子的人做手术,说刀要稳,心要静。”
风穿过竹棚,带着桃叶的腥气。我想起当年在手术台上,手一抖,护士长说的那句“陈医生,你手抖了”。那时候总觉得,手稳是练出来的,现在才明白,心不晃,手自然就稳了。
入夏的时候,桃子结了果,青溜溜的挂在枝上,像串小灯笼。有天傍晚,听见院墙外有孩子吵,扒着墙头看,是俩半大的小子,盯着树上的桃流口水。我摘了几个熟得透的,扔过去,红瓤溅了他们一手。“慢点吃,核别咽了,种在地里,来年也长桃树。”
小子们含糊着应,嘴里塞得满满的,桃汁顺着下巴流,像两只偷蜜的熊。
朱裳后来又带过那小姑娘来一次。姑娘眉眼亮,见了我就鞠躬,说“谢谢叔叔”。声音脆得像桃核敲石头。我把那件绣桃花的白大褂给了她,“好好穿,别像我,穿不惯这衣裳。”
她接过去,脸通红,攥着衣角说:“朱老师说,您当年手术台上救过好多人。”
“不是我救的。”我指了指天上的云,“是它们,还有地上的土,人活着,哪能单靠自己。”
姑娘似懂非懂,眼睛却更亮了。
秋深的时候,桃叶落了,铺在地上像条红毯子。我把桃核捡起来,装了个小布袋,埋在井边。朱裳说,等明年开春,说不定能冒出苗来。
我觉得也是。毕竟,云会变成雨,雨会落在土里,土会养出芽来。就像那姑娘,以后拿起手术刀,手稳得很,心里装着云的软,也带着水的硬。
云水禅心
文/汤文来(福建)
3
开春第一场雨下透的时候,井边果然冒出几株嫩芽,红扑扑的,顶着豆瓣似的叶子。我蹲在边上看,王婶拎着菜篮子路过,说:“这苗蹿得比你当年还急。”
我笑了。当年我在协和,抢着上手术台,一宿连做三台,护士长骂我是“拼命三郎”,说我是拿命换经验。现在想想,那股子急,倒像是怕赶不上什么,具体怕赶不上啥,又说不清楚。
朱裳寄来封信,说那小姑娘在动物实验课上表现最好,缝合的伤口比老师还平整。“她说你的白大褂她总穿着,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换。”信里夹着片桃花瓣,干了,脆生生的,像压在书里的记忆。
我把花瓣夹进住持送的那本《指月录》里。书里有句话:“云在青天水在瓶”,字边被我画了圈,圈里又点了点,像颗没长熟的桃。
入夏时,新苗长到半人高,枝桠上缀着细小的花苞。有天夜里,我听见院里有动静,抄起门后的扁担出去看,月光下一个人影在桃树下晃,手里还拿着个小铲子。
“谁?”我大喝一声。
那人影吓了一跳,铲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借着月光一看,是个半大的小子,眼熟——去年偷桃吃的那俩之一。
“叔,我……我想移棵苗。”小子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我妈病了,总咳嗽,我听老人说,桃树能辟邪。”
我把扁担放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乎乎的。“要移就移那棵最壮的。”我指着新苗里长得最旺的那株,“移的时候带点原土,好活。”
小子愣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叔,你不骂我?”
“骂你啥?”我笑了,“树栽在院里是树,栽在你家也是树,都是往天上长。”
那天后半夜,我帮小子把树苗移到他家院子里。他娘穿着棉袄站在门口看,咳嗽声像破风箱,眼里却亮得很。“谢谢你啊,大兄弟。”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块水果糖,“孩子他爹走得早,这娃懂事,就是笨。”
糖是橘子味的,甜得齁人,像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那种。
秋天的时候,朱裳来了趟,说要退休了。她没带礼物,就拎了个空篮子,说是要摘几个桃回去。桃树今年结得稠,红通通的挂满枝头,压得枝桠都弯了腰。
“你看这桃,”她举着个熟透的,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滴,“比当年解剖楼后面那棵甜多了。”
“土不一样。”我递给她把剪刀,“这地养人,也养树。”
我们坐在竹棚下,就着桃喝酒。米酒还是去年的酿,今年加了些桃花,甜里带点香。她说起当年在解剖楼,我总趁她不注意,把偷偷摘的桃花塞进她的白大褂口袋,被她骂“不正经”。
“那时候你说,学医是为了救人。”她喝了口酒,“现在呢?”
我指着天上的云,云影落在她的酒碗里,晃啊晃的。“现在觉得,人不用救,得顺。”就像云顺着风走,水顺着沟流,桃顺着季节红,“该开的花会开,该落的瓣会落,挺好。”
她没说话,只是笑,眼角的纹里像盛着酒,也像盛着日子。
临走时,她摘了满满一篮桃,说要分给科室的年轻人。“告诉他们,有个老陈,在老家种桃,桃甜。”
“顺便告诉那小姑娘,”我补充道,“手术刀要快,但心要慢,像云飘过山头,不慌不忙的。”
朱裳走后,我把竹棚修了修,加了两根柱子。王婶说,这棚子能再撑十年。我说,十年够了,十年后自有新的棚子。
夜里起风,新栽的桃苗在隔壁院子里沙沙响,像在跟老桃树说话。我躺在竹棚下的竹椅上,听着风声,闻着桃香,觉得这辈子挺好。
云在天上走,水在井里流,我在中间,喝着酒,等着明年桃花再开。
异国之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一章:雪国之约
1937年冬,上海的雨夹雪带着咸腥气,打在“大连丸”号的甲板上。森山隼人裹紧了羊毛大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衣口袋里揣着关东军司令部的任命状,烫金的“文化顾问”四个字像烙铁,灼烧着他的指腹。船舷外,吴淞口的灯塔在雾中若隐若现,昏黄的光透过雨幕,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斑,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本应在北海道的画室里,对着富良野的雪景调色。去年此时,他正为《雪国暮色》系列收官,画布上的粉雪在月光下泛着冷蓝,仿佛能听见雪原深处的风声。可现在,画笔被替换成了公文包,松节油的气息被硝烟味淹没。同行的军官们在舱内豪饮清酒,高唱军国歌曲,他们的靴底沾着本土的雪,却即将踏上异国的土地,眼神里的狂热让隼人胃里发紧。
“森山君,为何独自在此?”大尉佐藤拍着他的肩,军靴踩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上海的艺伎可比京都的娇媚,等战事稍缓,我带你去见识。”
隼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想起临行前,恩师竹内栖凤的嘱咐:“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家有故土。守住你的笔,就像守住雪国的最后一片纯雪。”那时他不懂,为何老画家说这话时,眼里会泛起泪光。
船靠岸时,雨夹雪变成了冷雨。码头的吊机沉默地立着,像巨大的钢铁骨架,绳索上凝结的冰棱在风中摇晃,偶尔坠落,砸在积水中溅起细碎的冰花。搬运工们佝偻着背,在日军的呵斥声中装卸物资,他们的破棉袄渗着雨水,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缩成一个个小黑点。隼人举起画板,想捕捉这瞬间的萧索,却被佐藤按住了手腕:“森山君,别忘了你的身份。这些苦力有什么好画的?”
他最终还是没能落笔。马车驶过外滩,万国建筑群的尖顶刺破云层,汇丰银行的铜狮在雨中泛着青黑,像蹲伏的怪兽。隼人望着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和服与旗袍,忽然觉得这城市像一幅被揉皱的浮世绘,东方与西方的纹路错乱地交织,却找不到一处能安放画笔的留白。
落脚的公寓在苏州河畔,是一栋殖民时期的法式洋楼。推开窗,能看见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向东流,岸边的茶馆挂着褪色的蓝布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疲惫的旗帜。第一晚,隼人被远处的枪声惊醒,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他带来的雪国风景画轴上,画里的雪原突然变得陌生——原来没有硝烟的雪色,是如此奢侈的宁静。
一周后,他在那间河畔茶馆遇见了林雪梅。
那天他借口采风,避开了佐藤安排的“文化交流”。茶馆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茶水的混合气味,穿长衫的男人聚在角落低声交谈,报纸上的黑体字刺得人眼疼。隼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刚铺开画纸,就听见一阵琴音从后堂传来。
不是他听过的任何曲调。没有《樱花谣》的婉转,也没有《广陵散》的激越,只是简单的拨弦,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又像雪粒敲打着纸窗。他循声走去,看见后堂的竹帘后,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坐在古琴前,指尖在弦上轻拢慢捻。她的侧脸在漏进窗棂的天光里,线条柔和得像水墨画里的仕女,唯有眼眸低垂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是《平沙落雁》。”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水。她没有回头,指尖依旧在弦上流动,“先生是日本人?”
隼人愣住了。他的日语口音并未暴露身份,或许是他身上的和服纹样泄了密。他想起佐藤的警告,说不可与中国人深交,却鬼使神差地答道:“我叫森山隼人,来自北海道。”
女子这才转过身。她的旗袍是洗得发白的月白色,领口绣着几枝淡墨色的梅,针脚细密,看得出是出自巧手。“林雪梅。”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的画板上,“先生在画河?”
“这条河……很像我故乡的石狩川。”隼人指着窗外,“只是那里的水更清,冬天会结很厚的冰。”
雪梅的指尖在琴弦上停顿了一下,随即轻笑:“石狩川的雪,该是很干净的吧。”她的笑里藏着一丝苦涩,“不像这里的雨,总带着土腥味。”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隼人才知,雪梅的母亲是苏州有名的绣娘,日军攻占苏州时,绣坊被烧,母亲病故,她辗转逃难到上海,靠教几个洋行职员的家眷弹古琴维生。“这琴是母亲留下的,”她轻抚琴身,琴尾刻着细小的“梅”字,“她说琴音能定心,乱世里,心定了,人才能活下去。”
隼人给她讲北海道的雪。讲流冰季的鄂霍次克海,浮冰在海浪中碰撞,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讲札幌的雪祭,冰雕在月光下泛着蓝,孩子们的笑声能穿透零下三十度的寒气。雪梅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模仿弹琴的动作,像在描摹他口中的雪国图景。
“我画给你看。”隼人铺开画纸,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先勾勒出远山的轮廓,再用淡墨晕染出雪原的苍茫,最后以留白表现月光下的积雪。雪梅凑过来看,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她浆洗衣物时用的草木灰气味。
“这里该有棵树。”她指着画面左下角,“孤零零的,像在等什么。”
隼人心中一动。他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岛村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个窗外的杉树,孤独地立在雪地里,仿佛是永恒的沉默者。他添上一棵落满雪的松树,枝干倔强地伸向天空。
“像极了母亲绣的寒梅图。”雪梅轻声说,“她总说,草木比人坚韧,再大的风雪,根还在土里。”
暮色降临时,茶馆外传来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雪梅迅速卷起画纸,塞进他手里:“快走吧,被他们看见不好。”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掌心,冰凉的,像刚从雪地里收回的手。
隼人回到公寓,将画纸铺平在书桌上。月光透过窗,照亮画面上的雪原与孤松,他突然觉得,那松树的姿态,很像雪梅低头抚琴时的侧影。
此后,他们常在茶馆后堂相见。隼人带来画具,雪梅备好清茶,有时他画她抚琴的样子,有时她弹他描述的雪国曲调。他画她时,总不自觉地用上描绘雪景的笔触——她的发丝像落满细雪的枝桠,她的眼眸像结了薄冰的湖面,而她偶尔展露的笑容,则像初春融雪时的第一缕阳光。
“森山君的画里,总带着寒意。”雪梅看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却不冷,像北海道的雪,干净得让人安心。”
隼人的心被这句话轻轻蛰了一下。在东京时,评论家说他的画“过于孤冷,缺乏人间烟火”,唯有雪梅,读懂了他藏在寒意里的温柔。他想起竹内栖凤说的“守住纯雪”,或许,他要守的不只是画,还有这份在乱世中偶然撞见的、不被世俗污染的洁净。
空袭开始变得频繁。警报声像凄厉的鸟鸣,划破上海的天空。一次轰炸过后,隼人冒着浓烟跑到茶馆,看见后堂的竹帘被弹片撕碎,古琴倒在地上,琴弦断了两根。雪梅的手臂被飞溅的木片划伤,渗出血珠,染红了月白色的旗袍,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跟我走。”隼人拉起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回了日侨区的公寓。地下室阴暗潮湿,弥漫着霉味,他却用带来的画框和帆布搭了个临时的小空间,点燃蜡烛,让她靠在自己的画具箱上休息。
“这里不安全,会被发现的。”雪梅低声说,伤口的疼痛让她额头冒汗。
“不会。”隼人用随身携带的药箱为她包扎,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佐藤他们很少来地下室。”他的药箱里,除了绷带和碘酒,还有一小瓶北海道的薰衣草精油——那是他用来缓解作画疲劳的,此刻却成了唯一能给她的安慰。
烛光摇曳中,雪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轻声念起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的句子,森山君听过吗?”
隼人停下动作。他读过《白氏文集》,却从未觉得这句诗如此沉重。他们一个是被迫参战的敌国画家,一个是流离失所的故国女子,本该是站在对立面的人,却在这地下室的微光里,共享着同一份孤独。
“君は明月のようで、私は雪のようです。”他用日语回应,随即又笨拙地翻译成中文,“你如明月,我如雪。”
雪梅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烛火点燃的星辰。她伸出未受伤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雪遇明月,会融化的。”她说。
“融化了,就变成水。”隼人看着她的眼睛,“水会流回故乡的河。”
那天夜里,他们在地下室相对无言,却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像听着同一段没有乐谱的旋律。窗外的轰炸声渐渐平息,晨光从地下室的气窗透进来,照在雪梅包扎着绷带的手臂上,绷带的白色与她旗袍的月白交融在一起,像一幅素净的雪景图。
隼人突然明白,川端康成笔下的“徒劳之美”,或许并非指美的转瞬即逝,而是指明知会消逝,仍要拼命抓住的那份执着。就像他画下的雪,明知会融化;就像他与雪梅的相逢,明知会被战争隔断,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忍不住在对方的眼眸里,寻找片刻的安宁。
他从画具箱里翻出一张素描纸,借着晨光画下雪梅熟睡的样子。她的眉头微蹙,仿佛在梦中仍被惊扰,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隼人在画的角落题字:“上海の雪、心に積もる”(上海的雪,积在心上)。
他知道,这片心雪,或许比北海道的任何一场雪,都更难消融。
异国之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二章:古都之殇
1
1939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上海的樱花刚落,隼人就接到了调令——随部队迁往南京。佐藤拍着他的肩,语气里带着炫耀:“森山君,古都的金陵画派可是很有名的,正好让你见识真正的支那艺术。”
隼人盯着调令上的朱印,指尖冰凉。他想起昨夜与雪梅的告别,在茶馆后堂重建的竹帘下,她为他弹了最后一曲《阳关三叠》。琴音里的离愁别绪,像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却带着透骨的凉。
“南京……是六朝古都。”雪梅的指尖在弦上徘徊,“母亲说过,那里的秦淮河,夜景比苏州的更盛。”她从绣篮里取出一方丝帕,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熬夜绣的,并蒂莲,你看——”
丝帕是上好的杭绸,月白色的底上,两朵莲花相依相偎,淡粉色的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水珠,是用银线绣成的,在灯下泛着微光。隼人摸着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我给你画了幅画。”他从画筒里取出卷轴,缓缓展开——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凌晨的海棠,花瓣上带着露水,在熹微的晨光里含苞待放。“川端先生说,‘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隼人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想,有些东西是不会睡的,比如……等待。”
雪梅的眼圈红了。她轻轻抚摸画中的海棠,像抚摸着易碎的希望。“我们约定,”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笑得格外明亮,“战后,在苏州寒山寺相见。你带着这幅画,我带着这方帕,如何?”
“一言为定。”隼人将丝帕郑重地塞进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寒山寺的钟声,会为我们作证。”
离开上海的那天,天阴得很重。隼人坐在军列上,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被撕碎的记忆碎片。他打开画筒,《未眠海棠》的卷轴在颠簸中轻轻晃动,画里的露水仿佛真的在滴落,打湿了他的指尖。
南京的初夏,闷热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部队驻扎在原国民政府的一栋办公楼里,走廊里还残留着西洋风格的雕饰,却被日军的膏药旗衬得格格不入。隼人的任务是“整理”金陵美术馆的藏品,实则是筛选可供“中日亲善”宣传的文物。他看着那些被炮火熏黑的古画,看着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修补破碎的青瓷,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棉絮,沉重得喘不过气。
“森山君,别对着这些破烂发呆了。”佐藤带着几个军官走进来,靴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晚上秦淮河有‘慰劳’演出,都是抓来的支那歌女,其中有个据说琴弹得不错,很像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个……”
隼人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雪梅的古琴,想起她指尖的温柔,那些被当作“慰劳品”的女子,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曾有过安稳的生活。
“我不去。”他低声说,声音里的寒意让佐藤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佐藤的脸色沉了下来,“森山君,别忘了你是皇军的一员!”
“我是画家,不是刽子手。”隼人挺直脊背,目光直视着佐藤,“这些文物需要尽快修复,我没时间参加什么演出。”
佐藤最终悻悻离去,临走时留下一句:“别给我惹麻烦。”
那晚,隼人独自留在美术馆的修复室,借着台灯的光,一点点修补一幅被撕裂的《捣练图》摹本。绢本脆弱得像蝉翼,他的指尖带着颤抖,每一针都小心翼翼,仿佛在缝合这个破碎的时代。窗外传来隐约的歌声,靡靡的,带着被迫的欢愉,与修复室里的寂静形成讽刺的对比。
他开始频繁地失眠。夜里,他总梦见上海的苏州河,梦见雪梅的琴音,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窗外是古都残破的城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把雪梅的丝帕铺在枕下,丝帕上的并蒂莲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成为他唯一的慰藉。
九月的一个雨夜,隼人因整理文物晚归,路过秦淮河畔。河水泛着污浊的泡沫,岸边的画舫上亮着昏黄的灯,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他看见几个醉酒的日本兵正拖拽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那女子的挣扎微弱而徒劳,旗袍的下摆被撕开,露出苍白的脚踝。
就在那女子抬起头的瞬间,隼人浑身一震——尽管她满脸泪痕,尽管她的眼神充满恐惧,但那侧脸的轮廓,那倔强的下颌线,像极了雪梅。
“放开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冲过去推开那几个日本兵。士兵们认出是“文化顾问”,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地走开,嘴里嘟囔着“支那人的走狗”。
女子瘫坐在地上,雨水混着泪水淌满她的脸颊。“谢谢你……”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南京口音。
隼人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以及淡淡的松节油气味。“你没事吧?”他问,声音因紧张而发紧。
女子摇摇头,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眼神里充满绝望:“先生,你是日本人?你能救救我妹妹吗?她被他们抓进了军营……”
隼人的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他看着女子湿透的旗袍,看着她手腕上青紫的勒痕,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所谓的“文化交流”,不过是战争的遮羞布,而他,就是这块遮羞布上的一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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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古都之殇
2
“我……”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他能修复古画,却无法修复被践踏的尊严;他能画出雪国的纯美,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暴行。
“没用的。”女子松开了手,苦笑着摇头,“谁也救不了我们。”她站起身,踉跄着消失在雨幕中,隼人披在她身上的外套,被她遗落在泥泞里,很快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而冰冷。
那晚,隼人淋着雨走回住处。他没有捡回那件外套,仿佛要丢弃的不仅是一件衣物,更是那个试图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的自己。回到宿舍,他从枕下摸出雪梅的丝帕,丝帕上的并蒂莲在灯光下泛着凄清的光。他突然觉得,这两朵相依的莲花,像极了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生命,看似脆弱,却藏着不肯折断的韧性。
三天后,佐藤带着宪兵闯进了他的宿舍。“森山君,有人举报你私通支那人。”佐藤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那个秦淮河的歌女,说你给她传递情报。”
隼人没有辩解。他看着宪兵翻出他藏在画筒里的《未眠海棠》,看着他们将雪梅的丝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践踏。当宪兵的枪托砸向他的肋骨时,他甚至感到一丝解脱——或许疼痛能让他清醒,让他明白“文化顾问”的头衔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装。
监狱在原南京贡院的地下室,潮湿阴暗,墙壁上还残留着科举时代的墨痕。隼人被关在单人牢房,每天只有一碗馊水和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饭团。他的肋骨断了三根,咳嗽时会咳出带血的痰,但他最担心的,是雪梅的安危——佐藤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上海的茶馆?
夜里,他躺在冰冷的稻草上,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在牢房的墙壁上作画。没有画笔,他就用指甲刻;没有颜料,他就用咳出的血。他刻雪梅抚琴的样子,刻北海道的雪原,刻苏州河畔的茶馆,刻那幅未完成的《未眠海棠》。血痕在墙壁上晕开,像极了雪中绽放的红梅,也像极了破碎的眼泪。
“你还在画?”看守是个老兵,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不知为何,对隼人总是格外宽容。“命都快没了,画这些有什么用?”
隼人抬起头,嘴角带着血迹,却笑了:“画在墙上,就不会忘。”
老兵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截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隼人:“用这个吧,别用血了,怪瘆人的。”
隼人接过纸笔,指尖颤抖。他在纸上画下寒山寺的轮廓,画下钟楼,画下约定相见的石阶。画到最后,他在钟楼旁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和服,一个穿旗袍,像两颗依偎在乱世里的星。
在狱中度过的第三个月,他收到了竹内栖凤的信。老画家在信中说,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国内民生凋敝,许多艺术家都在暗中抵制战争,希望他能“守住本心,静待天明”。信的末尾,附了一句川端康成的话:“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
隼人将这句话刻在牢房的墙壁上。他忽然明白,他与雪梅的邂逅,或许就是这场残酷战争中唯一的美。这份美脆弱如蝶翼,却足以支撑他在黑暗中等待。
1945年夏,美军轰炸东京的消息传到南京。监狱里人心惶惶,看守们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跑路。一天夜里,老兵打开了隼人的牢门:“走吧,日本快投降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隼人走出监狱,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昔日繁华的秦淮河畔,只剩下断壁残垣,河水散发着恶臭,像一条腐烂的蛇。他路过金陵美术馆,看见馆内的文物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满地的碎瓷片和烧焦的画轴,其中一片残纸上,还留着他修补过的《捣练图》的一角。
他没有回部队,而是沿着铁路线一路向东,想去上海找雪梅。可当他终于抵达苏州河畔时,茶馆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那棵被炮火熏黑的老槐树,还倔强地立在原地,枝桠上抽出几缕新绿,像绝望中的希望。
一个拾荒的老人告诉他,去年秋天,日军撤退前在这里进行了“清剿”,一个教古琴的女先生不肯交出藏起来的抗日传单,被活活烧死在茶馆里。“那女先生长得可俊了,穿件月白旗袍,临死前还在弹琴呢,琴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隼人站在废墟前,仿佛还能听见雪梅的琴音,还能看见她低头绣并蒂莲的样子。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画着寒山寺的纸,纸已经被汗水浸透,边角磨损,两个小小的人影却依旧清晰。他蹲下身,将纸埋在老槐树的根下,像埋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
日本投降后,隼人作为“非战斗人员”被遣返回国。轮船驶离上海港时,他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手里紧紧攥着那方被揉皱又抚平的丝帕。并蒂莲的银线已经氧化发黑,却依旧能摸到雪梅指尖的温度。
回到札幌,他成了邻里眼中的“战犯”。没人愿意与他说话,孩子们朝他扔石头,骂他“杀人凶手”。他卖掉了东京的画室,在市郊买了一间破旧的木屋,屋前有一棵枫树,像极了上海茶馆后堂的那棵。
他不再作画,只是整日坐在枫树下,看着落叶飘落在雪地里。有时,他会拿出雪梅的丝帕,一遍遍地抚摸上面的并蒂莲,直到指尖磨出茧子。他给雪梅写过无数封信,却都因中日断交而无法寄出,最后只能烧成灰烬,混着北海道的雪,埋在枫树下。
1955年的冬天,札幌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隼人在清理积雪时,发现枫树下冒出了一株幼苗,叶片像极了莲花的形状。他忽然想起雪梅说过的话:“草木比人坚韧,再大的风雪,根还在土里。”
他给这株幼苗搭了个小小的棚子,每天为它浇水、施肥。春天来临时,幼苗抽出新叶,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隼人坐在棚子旁,像当年在上海茶馆那样,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了雪梅的琴音,又看见了她眼眸里的月光。
他知道,有些约定,即使无法在人间实现,也会在草木间延续。就像这株幼苗,就像他藏在心底的雪梅,永远是未眠的海棠,永远是雪国里不化的月光。
异国之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三章:海棠未眠
1
1972年的樱花季,札幌的雪刚融尽,空气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森山隼人坐在枫树下的藤椅上,看着落在膝头的樱花瓣,像看着时光的碎片。他的背更驼了,手抖得厉害,连握笔都成了奢望,但那株从枫树下长出来的植物,如今已长得比人高,每年夏天都会开出淡粉色的花,像极了雪梅丝帕上的并蒂莲。
“森山先生,有您的信。”邮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信封上的邮票印着富士山,寄信地址却是中国苏州,字迹娟秀,带着女性的温柔。
隼人颤抖着拆开信封。信纸是苏州特产的桃花笺,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信的开头,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朵小小的海棠。
“森山君:
展信安。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苏州河畔的茶馆,记得那曲《平沙落雁》,记得寒山寺的约定。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画的雪国,想起你说的‘君如明月,我如雪’。
南京陷落后,我确实在秦淮河畔遇过险,幸得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先生相救。后来我才知,那先生因救我而获罪入狱,我辗转打听他的消息,却只知他被遣返回国,从此杳无音讯。
我没有死在茶馆的大火里。那天我被地下党的同志救走,辗转去了重庆,继续以琴师身份传递情报。抗战胜利后,我回到苏州,在寒山寺旁开了间小小的绣坊,教姑娘们绣并蒂莲,绣海棠,绣一切象征平安的事物。
去年,我在上海的旧书摊淘到一本画册,里面夹着一张您的素描——画的是凌晨的海棠,题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画的背面,有您的签名,还有一行小字:‘赠雪梅,待寒山寺钟声’。
原来,你一直记得约定。
附上一张照片,是我在绣坊的海棠树下拍的。花每年都开,像您画里的那样,从未安眠。
若您还在,若您还记得,盼复。”
信的末尾,依旧没有署名,只盖了一方小小的朱印,印文是“梅”。
照片上,白发苍苍的雪梅坐在海棠树下,手里拿着那方并蒂莲丝帕,笑容安详得像初生的朝阳。她的眼角爬满皱纹,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像苏州的湖水,清澈得能照见人心。
隼人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照片,指腹划过雪梅的脸颊,泪水落在桃花笺上,晕开了“未眠”二字。他以为早已枯萎的记忆,原来一直像海棠花般,在心底悄然绽放。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尘封的木匣,里面是他当年在狱中用铅笔绘制的寒山寺图,是他反复描摹的雪梅肖像,是那方被摩挲得发亮的丝帕,还有一封写于1946年、却从未寄出的回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异国之恋,终成山河泪。然泪落成溪,亦能润花。”
他在这句话后添上:“海棠未眠,我亦未眠。”然后将信与雪梅的照片一起放进木匣,埋在那株开满并蒂莲的植物下。泥土松软,带着春天的气息,像他此刻的心境——沉重,却又带着释然。
几周后的一个清晨,邻居发现隼人坐在藤椅上溘然长逝。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雪梅的照片,膝头摊开着一本川端康成的《古都》,书页正好翻到千重子与苗子在枫树下相认的章节,上面有他年轻时用红笔划出的句子:“所谓故乡,就是祖先长眠的地方。”
而在同一天的苏州,林雪梅在寒山寺的钟声中,将那方并蒂莲丝帕投入了香炉。丝帕在火焰中卷曲、燃烧,化作一缕青烟,融入清晨的薄雾。她站在钟楼旁,看着远处的海棠花在风中摇曳,轻声说:“莫若不相识,却若长相忆。”
那年秋天,隼人的邻居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个埋在植物下的木匣。他按照信上的地址,将木匣寄往苏州。当雪梅打开木匣,看到那幅狱中绘制的寒山寺图时,突然发现图上两个小小的人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细小的字:“雪融成水,月沉入溪,终会相逢。”
她抬头望向窗外,海棠花正开得灿烂,淡粉色的花瓣落在绣坊的竹帘上,像一封封没有地址的信。远处的寒山寺传来钟声,悠长而宁静,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时光,为两个未曾谋面的老人,奏响了迟到的约定。
后来,雪梅的绣坊里多了一幅新的绣品——画面上,北海道的雪原与苏州的园林交织在一起,雪原上有一棵落满雪的松树,园林里有一株未眠的海棠,松与海棠之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河面上漂着两朵相依的莲花,一朵是日本的樱,一朵是中国的梅。
绣品的角落,题着四个字:“海棠未眠”。
就像那些在乱世中相遇又别离的灵魂,就像那段跨越国界的爱恋,从未真正消逝。它们只是化作了雪,化作了月,化作了永不凋零的海棠,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的邂逅。
异国之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三章
2
林雪梅收到木匣时,手指抚过那幅寒山寺图,纸页边缘的磨损、铅笔线条的深浅,都透着岁月的温度。她仿佛能看见那个在监狱墙壁上用血作画的青年,看见他刻下每一笔时的倔强——原来他真的把约定藏了这么久。
绣坊的学徒凑过来,指着图上两个小人影:“梅姨,这是您和那位先生吗?”
雪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柔的纹路:“是呀,一个在画里等,一个在画外等,等了四十年呢。”她取出隼人当年留下的那方丝帕灰烬,和木匣里的画一起,放进樟木箱的底层,上面铺上新绣的海棠纹样布料。
“以后呀,”她对学徒说,“绣并蒂莲的时候,记得在花茎上多绣两滴露水。”
学徒不解:“露水不是透明的吗?绣出来看不见呀。”
“看得见的。”雪梅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就像有些人,就算隔着海,隔着年月,你也知道他在那儿,在心里发着光呢。”
那年冬天,苏州下了场罕见的雪。雪梅踩着薄雪去寒山寺,在钟楼旁的老槐树下,埋下了一捧从北海道寄来的樱花种子——是隼人的邻居随木匣一起寄来的。她记得隼人画里的雪原,想着或许樱花能在江南的土壤里扎根,就像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开春后,樱花种子真的发了芽。嫩绿色的幼苗在雪后的阳光下探出头,旁边就是寒山寺的钟声,一圈圈荡开,像极了隼人画里那圈淡淡的光晕。
雪梅坐在樱花苗旁绣活,针脚穿过布面,绣出两只手在云端相握的样子。一只手握着画笔,一只手抚着琴弦,背景是北海道的雪和苏州的水,中间用淡紫色的线绣了行小字:“山高水远,念念不忘。”
风吹过,新抽的樱枝轻轻摇晃,仿佛在应和着什么。雪梅抬起头,看见阳光穿过寺院的飞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在上海茶馆,隼人画稿上落下的阳光。
她忽然明白,有些相遇,从来不是为了相守。就像那株从北海道飘来的樱花,落在苏州的泥土里,开出来的花,既有雪国的清冽,又带着江南的温润,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在遥远的札幌,隼人屋前的那株并蒂莲,那年夏天开得格外繁盛,淡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封封写满思念的信,乘着风,飘向了大海的另一边。
异国之恋(小说)
父/汤文来(福建)
第三章
3
樱花苗在寒山寺的钟声里慢慢长大,转眼又是三年。林雪梅的绣坊名气越来越大,她绣的“跨国并蒂莲”成了苏州城的稀罕物——花瓣一半是北海道的雪色,一半是江南的水红,针脚里藏着细密的琴音纹样,懂行的人都说,这绣品里有“念想”。
这天,绣坊来了个陌生的客人,是个背着画板的年轻日本姑娘,叫松本惠子,说是从札幌来的,想求一幅“樱花映月”的绣品。
“我爷爷临终前说,一定要来苏州找一位姓林的绣娘,说她手里有我太爷爷的画。”惠子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卷泛黄的画纸,正是隼人当年在监狱里画的寒山寺图。
雪梅展开画纸,手指抚过画中那圈淡淡的光晕,眼眶忽然就湿了。画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字,是她当年没注意到的:“愿她绣针所及,皆成坦途。”
“你太爷爷……他还好吗?”雪梅的声音有些发颤。
惠子低下头,声音轻了些:“爷爷去年冬天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块手帕。”她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上面绣着半朵海棠,正是当年雪梅送隼人的那块。
雪梅把画纸小心收好,转身从樟木箱里取出那幅“云端相握”的绣品:“这幅送你吧。你太爷爷画里的光,我把它绣进线里了。”
惠子展开绣品,看见那行“山高水远,念念不忘”的小字,突然红了眼眶:“爷爷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能陪林奶奶看一次苏州的樱花。他在札幌的院子里种了满院的樱花树,每年花开时,就对着南方喝酒,说这花是替他去看您了。”
雪梅走到窗边,看着院里那棵已经长得齐檐高的樱花树,花瓣正簌簌落下,像极了当年隼人画里的雪。“告诉他,”她轻声说,“苏州的樱花也开了,开得很好。”
惠子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木盒,说是爷爷的遗物。雪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速写,画的全是她——有她在茶馆绣活的样子,有她在寒山寺埋樱花种子的背影,最后一张画的是她现在的模样,头发白了些,却还是坐在绣架前,旁边写着:“岁月不败美人,尤其不败心里有光的人。”
画的落款日期,是隼人去世前一个月。
那天傍晚,雪梅抱着画坐在樱花树下,看着花瓣落在画纸上。远处寒山寺的钟声传来,她忽然想,或许隼人从未离开。他就在这樱花里,在这绣线里,在每一声钟声里,以另一种方式,陪着她把日子过成了诗。
后来,松本惠子把那幅“云端相握”的绣品带回了札幌,挂在隼人纪念馆的正中央。馆里还陈列着隼人当年的画稿,和雪梅后来寄去的绣线样本。有游客问起这跨越国界的情缘,惠子总会指着绣品上的并蒂莲说:“我爷爷说,真正的想念,不是非要在一起,而是你在你的江南绣着花,我在我的雪国画着画,我们都在时光里,把日子过成了对方喜欢的样子。”
而苏州的樱花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满树繁花。雪梅会摘下最艳的一枝,插进隼人画稿旁的花瓶里,就像很多年前,他们隔着山海,却总能在某个瞬间,共享同一片月光。
西湖往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一章
我的记忆,是从水开始的。
不是那种清澈的、欢快的,能映出青山塔影的水。我记忆里的水,是浑的,带着湖底淤泥被翻搅起来后的腥气,还有一种冰冷的,能把骨头缝都浸透的绿。
那一年,我五岁。父亲用一根麻绳,一头拴在他的腰上,一头拴在我的腰上,我们就这么连着,走进了西湖。那是1976年的冬天,湖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像无数根鞭子,抽打着灰蒙蒙的天空。游客是没有的,只有几个穿着蓝色旧棉袄的人,在湖边缩着脖子快步走过,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父亲是个沉默的篾匠,他的手能编出最精巧的竹篮,却编不出一个好日子。母亲跟一个画画的男人跑了,据说是去了一个能看见“真正大海”的地方。从那以后,父亲的话就更少了。他带着我走向湖心,水慢慢没过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胸口。冰冷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我死死攥着腰间的麻绳,那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我以为我们要死了。父亲的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茫,就像这望不到边的湖水。
可他最终停了下来。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脖子。他转过身,用那双布满竹篾划痕的手,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我的下半身还浸在水里,冷得发抖,但上半身却暴露在干冷的空气中。
“看着。”父亲说,他的声音被湖水吸走了大半,闷闷的。
我看到了什么?没有断桥,没有残雪,没有雷峰塔。我只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绿色的水,和远处岸线上像剪影一样模糊的、低矮的房子。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和父亲,以及这片要将我们吞噬的水。
父亲开始在齐脖深的水里行走。他走得很慢,很稳,仿佛脚下不是滑腻的湖底,而是自家院里的土地。他不像是在寻死,更像是在丈量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确实是在丈量。他在丈量绝望的深度。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了下来。他从水里摸出一块石头,黑乎乎的,看不出什么特别。他把它塞进我的手里。
“拿着,”他说,“这是西湖底下的。”
那块石头很凉,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就是这块冰冷的石头,让我一下子确认了,我还活着,父亲也还活着。我们和这片湖水,都真实地存在着。
父亲驮着我,转身往回走。上岸的时候,我们像两截湿透的木头,倒在枯黄的草地上。太阳不知何时出来了,薄薄的,没有一点暖意,只是把我们身上淌下来的水,照得亮晶晶的。
父亲看着我,忽然咧开嘴,很难看地笑了一下,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西湖水,”他说,“原来是咸的。”
我知道,那是他脸上的湖水,混进了别的什么味道。
就是从那天起,西湖于我,不再是什么风景。它是我和父亲共同穿越过的一片冰冷的领域,是一个可以淹死所有哭声和话语的巨大容器。它的底下,沉着无数像那块石头一样,无人知晓的往事。
而我们的往事,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桩。
西湖往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二章
父亲把那个从湖里捞上来的女婴,放在了编竹篮用的工作台上。
她那么小,躺在一堆青色的竹篾中间,像一节突然停止生长的、白嫩的藕。
父亲叫我:“国庆,过来。”
我挪过去,看着那个婴儿。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望着被烟熏得发黑的屋顶。她的拳头紧紧攥着,好像来这人世一趟,手里还抓着西湖底下的什么东西。
“怎么办?”我问父亲。那年我七岁,已经懂得“怎么办”背后是米缸、煤炉和一张张嘴。
父亲没说话。他打来一盆温水,用他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极其笨拙却又异常轻柔地,擦去女婴身上已经干涸的湖水和泥污。他找来我穿不下的、最软的一件旧衣服,把她裹了起来。那衣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她像一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瑟瑟发抖的猫。
夜里,她开始哭。声音细细的,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西湖边潮湿的夜色。父亲爬起来,在灶台上熬了很稀的米汤,用筷子头蘸着,一点点抹进她的嘴里。
她活了下来。
父亲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湖生”。
他说:“从湖里生出来的。”
湖生成了我们家的第三口人。父亲依旧沉默地编着他的竹篮,我依旧去上学,只是家里多了一个需要喂食、需要换洗、需要在她半夜啼哭时抱起来摇晃的小东西。她的到来,并没有让这个家变得热闹,反而增添了一种更沉重的寂静——一种被生存的压力挤压得变了形的寂静。
父亲编竹篮的速度更快了,手指常常被竹篾划出血口子。他有时会抱着湖生,坐在门槛上,望着不远处的西湖。湖水在不同的天气里变换着颜色,时而墨绿,时而灰蓝,但在我眼里,它永远是我五岁那年浸透我的、那种冰冷的浑色。
湖生两岁的时候,学会了走路,也开始咿呀学语。她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也不是“哥哥”,而是“水”。
她指着门外的西湖,清晰地说:“水。”
父亲抱着她,第一次,我听见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对,那是西湖。”
“西——湖——”湖生跟着学。
父亲脸上的皱纹,在那天下午,仿佛被那两个字熨平了些许。
湖生三岁时,显现出对水的异样亲近。她不怕水,甚至喜欢水。夏天,父亲在院子里用一个大的木盆给她洗澡,她能快乐地扑腾半天,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她喜欢在雨天跑出去,仰着脸让雨水落在上面。她更常常扒着院门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
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总觉得,那片水给予我们的,总有一天会要回去。它给了湖生一条命,也可能随时把她收走。这种恐惧,像一根细线,拴在我的心上,线的另一头,就系在湖生瘦小的身影上。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湖生独自一人蹲在湖边的石阶上,伸出小手,去够那近岸的水。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把湖面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我疯了一样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不准碰水!听见没有!不准碰!”
湖生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编竹篮。他抽着最便宜的卷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我,又看看熟睡的湖生,忽然说:“拦不住的。她是湖里来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不久后,我们家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是街道办事处的。她说,这样收养孩子不合规矩,得上户口,而且,家里的经济情况……
父亲只是听着,不停地点头,像一截被风雨侵蚀多年的木桩。
女人走后,父亲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开始接更多的活,竹篮、竹席、竹篓,只要能换钱,他都编。他的背,在那之后,驼得更厉害了。
湖生四岁生日那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手里破天荒地拎着一小条猪肉。晚饭时,我们吃了顿有油荤的面条。湖生吃得满嘴是油,高兴得手舞足蹈。
吃完饭,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工作。他拿出几根特别柔软的竹篾,就着昏黄的灯光,手指翻飞。许久,他编好了一只小小的、活灵活现的竹蜻蜓。
他把竹蜻蜓递给湖生。
湖生拿着它,在屋子里快活地跑着,让竹蜻蜓在她手里“飞”。
“飞!飞!”她清脆地笑着。
父亲看着她也笑了,那笑容很深,是从那些苦涩的皱纹底下硬挤出来的一点甜。那一刻,屋子里仿佛有了一点真正家的温度。
然而,我的目光越过快乐的湖生和微笑的父亲,看到的依然是窗外那片沉默的、在夜色下泛着微光的西湖。它吞噬了我的童年,送来了湖生,现在,它正静静地看着我们在这个角落里,挣扎,悲喜。我知道,我们的往事,它都记得。它只是不说,用它千篇一律的、美丽的波光,掩盖着底下所有的泥沙与石头。
西湖往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三章
时间像西湖的水,看着静止,实则一夜之间就能漫上新的石阶。
我考上了高中,在城市的另一头,住校。离家那天,父亲往我包里塞了十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毛票。湖生已经六岁,扯着我的衣角,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进她脚上那双我穿旧了的、过大布鞋里。
“哥,你还回来吗?”她问。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像她来时一样黑得透亮,只是里面多了些依恋,少了些初来时的茫然。“回来。”我说,“你好好看着爸。”
高中生活是另一个世界。同学们谈论着流行歌曲和武侠小说,他们的西湖是“三潭印月”,是“花港观鱼”。我的西湖,是父亲沉默的背影,是湖生细弱的哭声,是水底那块硌手的石头。我在作文里写《我的父亲》,写他如何在冬天的湖水里把我举起,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担忧地看着我:“国庆,文学创作可以夸张,但不能脱离现实,要注意心理健康。”我什么都没说。有些往事,只能沉在属于自己的湖底。
再次回家,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还没走近家门,就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我们家院子外那片荒废的杂草地,被一圈蓝色的铁皮围了起来,几台黄色的推土机像巨大的钢铁怪兽,正在啃噬着土地。尘土飞扬。
父亲没有在编竹篮。他站在院子门口,佝偻着背,像一枚钉子,钉在那片喧嚣面前。他的脚边,堆着几十个编好的竹篮竹筐。
“爸,这是怎么了?”
父亲回过头,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被生活重压后的木然。“要建公园了。”他说,“这一片,都要拆。”
晚上,街道办事处那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她说,这是城市发展的需要,是好事。我们家属于“沿湖棚户区改造”,政府给补偿,虽然不多,但足够在远一点的居民区租个小房子,或者……
“或者,”她顿了顿,“老林你这手艺,可以去新开的‘仿古街’租个摊位,专门卖这些竹编工艺品。现在游客多,兴许能赚点钱。”
父亲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竹篾。他的王国,他沉默的、用竹篾构筑的世界,正在被推土机宣告终结。
湖生却对那推土机很感兴趣。她扒在门缝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她似乎不关心我们将要去向何方,只被那巨大的、能改变地貌的力量所吸引。
拆迁的日子定在下个月。父亲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工具,都要摩挲半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朽木和尘埃混合的气味。
一个周末,我带着湖生去断桥边。游客如织,穿着鲜艳的衣服,举着相机。湖生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看着那些陌生人,看着他们手里的冰淇淋和汽水,眼神里有好奇,也有疏离。
“哥,那是白娘子吗?”她指着一個穿着白色连衣裙拍照的女士问。
“不是。”我说,“那是游客。”
“我们的西湖,和他们的不一样,对吗?”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震。这个从湖里来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懂得这种割裂。我握紧了她的手,没有回答。
回到家,发现父亲不在。院子里那堆竹编品旁边,放着一个小板凳,还有父亲常用的那套篾刀。湖生跑过去,拿起一把小号的篾刀,又捡起一根废弃的竹篾,笨拙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
我走过去:“你想学?”
她点点头,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爸说,我们是靠水吃饭的。现在水边不能住了,但我们还能用竹子编东西。”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湖生正在以一种她自己的方式,理解并承接父亲的命运。水给了她生命,而父亲给了她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沉默地、坚韧地编织。
晚上,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他很少喝酒。他看到湖生身边那几根被歪歪扭扭剖开的竹篾,愣了一下。然后,他走到工作台前,坐下,拿起篾刀和一根完整的竹子。
“看好了,”他对湖生说,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罕见的、近乎庄严的认真,“竹子是空的,但它有节。人也一样。”
他开始了。篾刀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精准地切入竹身,顺着纹理将其剖开,分成均匀的竹片,再将竹片削成薄如纸张、柔韧无比的竹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而又精准的美感。那不再是劳作,而是一种仪式。
月光照进这即将不复存在的院子,照在父亲专注的侧脸和飞舞的竹篾上。机器的轰鸣声在夜晚暂时停歇,只剩下篾刀划过竹子的“嘶嘶”声,清脆,又带着一种决绝。
我知道,父亲不是在编织竹篮,他是在编织他即将成为往事的现在。而这片生他、养他、几乎吞噬他又送给他一个女儿的西湖,正在不远处,静静地、默许般地,荡漾着微光。
我们的新生活,或者说,另一种形态的“西湖往事”,即将在推土机的履带下,被迫开始。
西湖往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四章
我们最终没有去仿古街。
父亲去看过那个摊位,回来后,更加沉默。他说,那里的竹子是染了颜色的,编的东西是给游客拿着拍照的,不结实,也“不像样子”。他宁愿守着院子里最后的时光,编些自己认得的物件。
推土机还是来了。
它巨大的钢铁履带碾过父亲种的一小片葱苗,碾过我和湖生夏天乘凉坐的石墩,最后,抵住了我们家的院墙。墙倒下时没有发出悲壮的巨响,只是沉闷地、顺从地坍塌,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烟,像一声精疲力尽的叹息。
父亲站在废墟边缘,佝偻的身影在庞大的机器面前,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草。他没有去看那堆断壁残垣,目光却越过了它们,落在不远处那片依旧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的眼神空茫,仿佛被推倒的不是房子,而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我们搬进了城东一片火柴盒似的居民楼里。一个两居室,墙壁雪白,门窗严实,拧开水龙头有哗哗的自来水。一切都很好,好得让人不知所措。父亲把他那些编竹篮的工具堆在了狭小的阳台角落,像给一段往事立了一座坟。他试图在阳台上编点东西,但水泥地没有泥土的弹性,邻居晾晒的衣服滴下的水会打湿他的竹篾,楼下孩子的哭闹和电视机的噪音取代了以往的风声和水声。他的手指变得迟钝,编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看了都摇头。
他迅速地衰老下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精神气,像失去了水分的竹子,正在慢慢干枯、脆裂。
我开始上大学,课余做家教,试图填补家用。湖生上了小学。她似乎适应得比我快。她学会了说普通话,甚至能指出父亲话语里浓重的本地口音。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痴迷地看着西湖,城市里五光十色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只是偶尔,在洗澡时,她还会在浴缸里玩水,拍打起水花,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年夏天,西湖边举办盛大的烟花大会。全城轰动,我们楼顶的天台挤满了人。父亲不肯去,他说吵。我和湖生上去了。
当第一朵烟花在漆黑的湖面上空炸开,将天空、湖水以及湖边那些崭新的、灯火通明的建筑瞬间照亮时,人群发出了巨大的欢呼。五彩的光影在湖面上剧烈地摇曳、破碎,像一个华丽的、不真实的梦。
湖生紧紧抓着天台边缘的栏杆,仰着脸,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明灭。她看得入了神。
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在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绚烂到极致的色彩之下,我记忆里那片沉默的、浑色的、带着淤泥腥气的西湖正在被覆盖,被改写,被装扮成一个喧闹的舞台。我仿佛看见父亲,正独自一人坐在楼下那片雪白的、安静的灯光里,与他那个被埋葬在废墟下的西湖,一起沉默。
烟花大会结束后,我和湖生回家。父亲竟然没有坐在屋里。我们在阳台上找到了他。
他背对着我们,面向着西湖的大致方向。虽然高楼林立,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他手里拿着那只他很多年前给湖生编的、已经有些发黑的竹蜻蜓。
城市的喧嚣隐隐传来,像遥远的潮汐。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现在的西湖,不像西湖了。”
湖生走过去,拉住父亲粗糙的手,轻声说:“爸,它变漂亮了。”
父亲低下头,看着湖生年轻的脸庞,又看了看手里那只旧的竹蜻蜓,没有再说话。
那一刻,我明白,父亲和他的西湖,都成了往事。而我和湖生,我们必须学会在这片崭新的、喧闹的“湖水”里,继续活下去。只是我的骨子里,还浸透着那片浑色湖水的冰冷。而湖生,这片新水,能养活她吗?
我不知道。答案,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再次从水底浮现。
西湖往事(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第五章
父亲是在一个清晨走的,静悄悄的,像一片竹叶落入西湖,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湖生扑在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上,哭声撕心裂肺。她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了所谓的前程,没能陪在父亲身边,送他最后一程。她攥着父亲那双直到最后也微微弯曲、仿佛仍握着篾刀的手,泣不成声。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那块从五岁起就浸在西湖冷水里的石头,终于沉到了最底,与湖底的淤泥融为一体,再也捞不起来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和湖生回到我们城东的那个家。阳台上,父亲那些蒙尘的编竹工具,沉默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湖生一件件抚摸过去,手指划过篾刀的锋刃,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哥,”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我想把它们带走。”
我看着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湖生带着父亲的工具,飞回了大洋彼岸。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只是心里缺了一块,风灌进来,带着西湖水的腥气。
半年后,我收到湖生发来的一个厚厚的国际快递。里面不是信,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画册。
我翻开第一页,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父亲。
画册里,是无数幅父亲的素描、速写、水彩。有他佝偻着背编竹篮的侧影,有他望着西湖空茫的眼神,有他手上累累的伤痕的特写,有他偶尔笑起来时,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每一笔,都带着深刻的观察和浓得化不开的情感。画册的后半部分,画的则是那些竹编器物本身:竹篮、竹席、竹蜻蜓,甚至还有父亲最后那几年,编的些不成样子的、歪歪扭扭的小物件。它们被湖生用精细的笔触描绘出来,仿佛被赋予了灵魂。
画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幅油画。
画面上,是一片浑色的、望不到边的水,那是多年前那个冬天的西湖。一个男人齐脖深地站在水里,浑浊的水面映不出他的倒影。但他的肩膀上,稳稳地坐着一个孩子(那是我),孩子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更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精致的竹篮,篮子里,依稀睡着一个婴儿(那是湖生)。
画的标题,用中英文写着:《西湖往事》。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原来,我和父亲以为湖生早已遗忘、早已抛弃的过去,早已被她用另一种方式,深深地刻进了生命里。她不是背叛了往事,她只是换了一种语言来言说它。
一年后,湖生带着她的女儿回来了。小女孩混血的容貌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名字叫“小雨”。我们带她去西湖。
如今的西湖,比我记忆中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精致、美丽。游船画舫,霓虹璀璨,游人如织。我们走在崭新的柏油路上,湖生抱着小雨,指着那片水,用中文轻轻地说:“看,西湖。”
小雨咿咿呀呀地学着:“西……湖……”
湖生把父亲的那些工具,捐给了西湖边新开的一个民间手工艺纪念馆。纪念馆很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父亲的几件竹编作品,旁边配着说明卡片,上面写着篾匠“林志远”的名字,以及湖生为他写下的简短的生平。
没有人知道这些沉默的竹器背后,那些关于冰冷、关于求生、关于沉默的爱与被抛弃的故事。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成为宏大历史叙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我和湖生带着小雨,来到父亲当年驮着我走进湖水的那片区域。那里现在修起了漂亮的亲水平台和栏杆,再也找不到当年的荒芜。
湖生放下小雨,让她在平台上蹒跚学步。然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那只父亲编的、已经发黑发亮的竹蜻蜓。
她蹲下身,对着懵懂的小雨,轻轻一搓。
竹蜻蜓的翅膀旋转起来,带着一阵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飞了出去。它飞得不高,也不远,在西湖带着水汽的微风里,划出一道短暂而优美的弧线,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坠入了那片亘古不变的水中。
涟漪一圈圈荡开,很小,很快就被更大的游船波浪所吞没。
湖水无言,容纳了一切:父亲的沉默,我的恐惧,湖生的远行,以及一只竹蜻蜓的坠落。
所有的往事,最终都沉入了湖底。
而水面之上,波光依旧粼粼,映照着新的天空,和新的游人。
《孔子故里知名作家文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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