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达 拉 宫
池国芳
初识布达拉,是在一个酥油茶香还未散尽的清晨。它不像是一座宫殿,倒像是从山心里长出来的一般,通体是那种厚重得能把云彩都染白的赭红与莹白,就那样倚着玛布日山的脊梁,巍巍然地立着。人说它海拔三千七百多,站在底下仰起头,只觉得那金顶要戳到天上去,连云彩走过,都显得小心翼翼了。这宫阙,始于吐蕃,兴于五世达赖,千百年的风,从松赞干布的时代吹来,掠过历代达赖的窗棂,一直吹到我的耳畔,凉飕飕的,带着历史的铁锈与檀香的余味。
沿着之字形的石阶向上,脚步是沉甸甸的。这宫墙,厚得能吞没一切声响,墙体的白垩里,据说掺了牛奶与白糖,风雨一淋,便透出一种温润而苍老的光泽。走进宫门,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仿佛一步就从现世踏入了亘古。宫里的回廊与殿宇,是数不清的,一层叠着一层,一间套着一间,像走进了佛陀的迷宫。那木制的梯子,又陡又窄,被无数双脚磨得油光锃亮,踏上去,吱吱呀呀地,诉说着疲惫而虔诚的心事。
宫里的陈设,是能摄人心魄的。那灵塔,一座比一座辉煌,用上好的黄金、无数的珍珠玛瑙堆砌而成,里面安放着历代达赖的肉身。黄金在这里,失了俗气,只余下一种神圣的沉默。千万盏酥油灯,在幽暗里静静地燃着,灯苗儿小小的,弱弱的,连成一片温暖的、起伏的海。光与影在壁画上跳跃,那些壁画,绘着佛本生的故事,绘着西藏浩瀚的历史,那朱砂的红,石绿的青,历经数百年,依旧浓烈得像是要流淌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复杂的味儿,是陈年的酥油、藏香的清冽,还有岁月本身的、淡淡的霉味,吸到肺里,是沉静的,也是庄严的。
你瞧那些信徒们,他们才是这宫殿真正的主人。从遥远的草原来,从偏僻的乡下来,穿着一身厚重的氆氇,手里转着经筒,嘴里念着六字真言。他们的额头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眼神却是孩子般的清澈与笃定。在佛前,他们整整齐齐地跪下,匍匐,将整个身体贴向冰冷的地面,再起来,再匍匐。那“唰唰”的衣衫摩擦地面的声音,和着低沉的诵经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洪流。他们用酥油将每一盏灯添满,将皱巴巴的零钱恭敬地献上,那一刻,你觉着他们献出的不是钱,而是整颗怦怦跳动的、火热的心。对于藏人,布达拉宫不是石头与木头的堆砌,它是雪域的心脏,是精神的高地,是通往彼岸的一艘巨大的、永不沉没的宝船。
游客们呢,则像是些误入桃源的外人。大多静默着,被这庞大的气场压得不敢高声语。举着相机,却常常忘了按下快门,只觉得镜头里的景象,远不如眼睛看到的这般撼人心魄。有的倚着窗,望着底下拉萨城的全景发呆,阳光洒在他们脸上,那神情,是迷惘,也是被洗涤后的安宁。
历代的名人学士,行至此处,没有不惊叹的。他们赞叹这建筑的雄奇,说它是“世界屋脊的明珠”;他们更感佩于这建筑里蕴含的智慧,是如何在这样一片高天厚土之上,凭着血肉之躯,筑起如此参天的信仰殿堂。这哪里是人力所能及?这分明是信仰本身,化成了砖石,化成了梁木,一层层地,垒起了这通天的阶梯。
我静静地站着,心中是汹涌的潮。这宫殿,它见证过王朝的兴衰,聆听过无数遍的六字真言,也承载着如今我等凡夫俗子的惊叹与迷茫。它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用它的红与白,它的光与暗,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人:瞧,这就是人类。肉体可以渺小如尘,但精神,却可以崇高如斯。
布达拉宫!你是一部摊开于天地之间的无字真经,让狂躁的心学会安宁,让虚浮的脚找到根基。
卜算子·布达拉宫
宫阙入云霄,日月檐间绕。
千载风霜铸骨魂,一盏酥油照。
红白是初心,沉默听纷扰。
待到钟声渡尽时,雪域佛光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