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市井人物谱系之二:
包子王(小小说)
文/老土
石藤镇的大集,是按“二七”的日子算的。逢集这天,方圆百里的人都往镇西头涌,要是没吃上南头那间包子铺的水煎包,就算白来一趟——这话在石藤镇传了几十年,比镇口那棵老槐树的根还深。镇上的人未必都知道包子铺老板姓周,可只要提“集南头那口热乎水煎包”,拄拐的老人会颤巍巍地指方向,刚会跑的娃会拽着大人的手往南挣,连外乡来赶集的商贩,都能顺着飘来的油香找过去。
老周今年六十出头,中等身量,往案板后一站,活脱脱像个刚出锅的白胖水煎包。脸是圆嘟嘟的,肉乎乎的腮帮总泛着点红,笑起来眼角堆起的皱纹最是特别,一道道横平竖直,像极了他手里捏出的包子褶,清晰分明得能数出纹路;连圆滚滚的身子裹在油渍麻花的围裙里,都像包子被笼布裹着似的,透着股软乎乎的实在劲儿。不知情的人见了,准会说“这老板跟他的水煎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是石竭集村人,说起祖上,总爱跟相熟的人提一句“跟阮小七是街坊”——当年阮小七在石碣村落脚,老周的祖上就住隔壁院,后来阮小七投了梁山,祖上没跟着去,倒在十字坡孙二娘的铺子里当了段伙计。这话他从不在人前吆喝,毕竟“孙二娘”的名头听着吓人,怕吓着来买包子的娃娃。可“包子王”的名号,早被食客们喊响了,比他自己的名字还管用。
早年的大集在河洼地里,如今早变了样。政府把洼地填了,盖起一排排商铺,还圈出块地叫“电商园”,快递车进进出出,跟旁边挑着筐卖菜的商贩凑在一起,倒有种说不出的热闹。石藤镇的地形像把长柄勺,勺头那处就是大集的核心,每到集日,三马子、拖拉机、小货车挤得满满当当,凉棚底下摆着日用百货、农用器具,卖衣服的小贩扯着嗓子喊,南腔北调混在一块儿,比镇上的大喇叭还吵。早年的牛马市早没影了,现在种地都用机器,谁还牵着牛来赶集?
天刚蒙蒙亮,赶集的农家还没到,老周家的包子铺前就排起了长队。铺子是用帆布搭的帐篷,里头收拾得利落,五个身影忙得脚不沾地——老周穿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套袖和头上的圆帽都湿得泛白,圆滚滚的身子在灶台前转来转去,手里的长铲子翻着锅里的水煎包,动作却麻利得很;家里人有的和面,有的拌馅,还有的捏包子,三米长的案板周围围着几个妇人,揉面的手速快得能看见残影。韭菜混着粉条的香气,裹着八角料的辛味,再掺上锅里水煎包的油香,飘得老远,勾得排队的人直咽口水。
“老周,你祖上真跟阮小七是街坊,还在孙二娘铺子里待过?”排在队首的汉子打趣道,周围人跟着哄笑。老周没抬头,圆脸上沾了点面粉,铲子在锅里“哗啦”一声,把煎得金黄的水煎包翻了个面:“祖上的事,都是我爷当年嚼舌根说的,真假咱说不清。可咱这水煎包,几辈子下来从不掺假肉,这点比啥都真。”这话又惹得一阵笑,排队的人都知道,老周的水煎包馅实在,咬开能看见满当当的韭菜粉条,油润却不腻,底壳煎得脆生,嚼着满是焦香。
正说着,镇中学的张老师晃了过来。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玻璃酒瓶,瓶身上贴着张纸条,写着“地瓜烧”三个字,另一只手还捏着两个刚买的水煎包。“老周,给我腾个地儿!”张老师话音刚落,排在队伍前头的一个富人就麻利地动了——这人常来买包子,知道张老师爱就着包子喝酒,当下就从帐篷角落拖出一张折叠单桌,又拉开个小马扎,笑着往张老师跟前递:“张老师,您坐这儿,风小!”
张老师也不客套,坐下就咬了口水煎包,再抿一口地瓜烧,眯着眼叹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你这水煎包,比城里酒楼的菜还对我胃口!”
老周听见了,笑着应:“张老师又拽文了,我这粗茶淡饭的水煎包,哪配得上诗?”“咋不配?”张老师放下酒瓶,指了指帐篷里排队的人,“你看这满帐篷的人,为你这口水煎包来,这不就是‘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再说你祖上,跟阮小七街坊,在孙二娘铺里做事,这叫啥?这叫‘江湖烟火,代代相传’!”周围人听不懂“民生在勤”,却懂“江湖烟火”,都跟着起哄:“张老师说得对!老周这水煎包,就是石藤镇的江湖!”
有人又凑上来问老周:“上回集上那疯媳妇拽着你不让走,你咋摆平的?”老周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角的汗,圆脸上露出点憨笑,眼角的“包子褶”又堆了起来:“还能咋弄?给她装了十个水煎包,她吃了就走了。咱做买卖的,哪能跟人置气?”说话间,锅里的水煎包又熟了,金黄的外皮泛着油光,咬一口能听见“嘎吱”的脆响,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排队的人顿时更急了,“老周,给我来十五个!”“我要五个,带走!”“张二嫂,今儿咋只买五个?往常不都要七个吗?”
人群里的张二嫂嘿嘿笑,手里还拎着个菜篮子:“昨儿跟街坊喝了点酒,今儿不饿!”她话音刚落,又有人喊着要打包,老周手脚麻利地装袋,帆布帐篷里的热气裹着人声,比外头的太阳还暖。张老师还在桌边喝酒,喝到兴头,又念起了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要是冬天下雪,来你这帐篷里吃口热水煎包,再喝口地瓜烧,那才叫舒坦!”老周听着,手里的铲子没停,圆滚滚的身子在热气里晃着,像个会动的白胖包子,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实在。
从早晨六点到下午两点,老周家的水煎包就没断过锅。十里八村的人来赶集,不管是揣着零钱的老人,还是穿得光鲜的年轻人,走的时候都得拎上一兜水煎包,有的给家里孩子带,有的给留守的老人捎。连十五公里外宁城县的人都闻着味来,有吃货专门开车来解馋,还有拍客举着手机直播。
拍客里有个叫张二娇的,总在镜头里说老周的水煎包是“宁城市非遗”,老周听见了也不纠正,只嘿嘿笑,眼角的“包子褶”挤成了团。张老师喝空了酒瓶,凑过来拍他的肩:“老周,我说真的,你这水煎包该评非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这揉面的手艺、煎包的火候,都是真功夫!到时候国家给你发块牌子,咱石藤镇也有脸面!”老周摸了摸圆肚子,笑着摇头:“我不求啥牌子,只要下次逢集,还有人记着集南头的水煎包,还有人排着队等,就中。”
大集散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老周家的水煎包也卖得差不多了。收拾摊子时,老周看着空了的案板和折叠单桌,又想起张老师的诗。他不懂啥是“非遗”,也未必全懂“江湖烟火”,只知道祖上传下来的水煎包手艺不能丢,来买包子的人不能亏待。晚风裹着残留的油香吹进帐篷,老周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圆嘟嘟的脸上满是满足——石藤镇的烟火气,不就是藏在他这“包子样”的身子里,藏在这一锅锅冒着热气的水煎包里,藏在张老师的诗词、富人递来的小马扎和街坊的调侃里,藏着普通人最实在的活法和念想里吗?
2025年9月26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