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较阅读里尔克和子今非的《秋日》,是跨越时空和文化的一种精神享受。
一,《秋日》
作者:里尔克(奥地利)
译者:冯至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二,《秋日》
作者:子今非(中国)
云已经把雨留在江河湖泊
越走越远
越走越淡
树木开始把叶子还给土地
此时没有果实就不必结果
衣不蔽体的时候
如何怀抱孩子
当你在树下徘徊
大雁已经启程
写诗的写诗
上班的上班
头发掉落不分什么人
落叶缤纷
思绪越乱越要冷静
雪已经从遥远的天庭起程
里尔克的《秋日》是一首现代主义诗歌的里程碑,我们将里尔克与子今非的《秋日》进行一场跨越时空与文化的深度阅读。这两首同名诗作,如同两面镜子,映照出东西方灵魂在相同季节里的不同震颤。
一、与神的对话:祈使与宣告
两首诗的开篇便奠定了截然不同的语调与宇宙观。
· 里尔克:与上帝的协商
诗歌起始于一声饱含存在之重的呼唤:“主啊!是时候了。”这里的“主”可以理解为基督教的上帝,也可以是诗人内心对话的某种更高秩序。诗人以祈使语气(“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展开陈述,他并非被动接受,而是在主动催促时间的进程,甚至试图与神共同规划这个季节的节奏(“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这是一种人与神圣秩序的互动。
· 子今非:对天道的观察
子今非的开篇是冷静的、陈述性的。“云已经把雨留在江河湖泊/淡然而去”。这里没有对话者,只有已然发生的、自主运行的自然现象。“云”和“树木”自身就是主体,它们遵循着内在的法则(“把叶子还给土地”)。这是一种对宇宙自身运行规律(天道)的静观与领悟。
二、核心姿态:酿酒的“迫使”与生存的“不必”
在如何处理秋日“剩余”的生命力上,两位诗人分道扬镳。
· 里尔克:最后的充盈与升华
里尔克的秋天是充满张力与意志的。他要求“迫使它们成熟”,并将“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这是一种极致的、甚至带有强迫性的转化意志,要将夏日的盛大致力于一种更精粹、更烈性的精神产物。这是对生命能量的终极榨取与升华,充满了悲剧性的壮美。
· 子今非:清醒的舍弃与生存
子今非则表现出一种道家式的智慧与生存主义的清醒。他的核心论断是:“此时没有果实就不必结果”。这并非消极,而是对自然规律的深刻尊重与对强求的警惕。紧接着,“衣不蔽体的时候/如何怀抱孩子”,将这种哲学拉回严峻的现实层面,强调在能量不足时,首要的是基于生存智慧的选择。
三、人的处境:孤独的漫游与冷静的秩序
在秋日的景象中,人的状态是两首诗共同关注的焦点,但呈现方式迥异。
· 里尔克:永恒的孤独与精神游荡
里尔克勾勒了一个经典的现代主义孤独者形象:“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决断,将孤独状态绝对化和永恒化。这个孤独者的活动是精神性的、内省的:“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他的“不安”是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其背景是“落叶纷飞”的唯美与哀愁。
· 子今非:平等的个体与集体的冷静
子今非笔下的人,更贴近一种普遍的、无法逃脱的现代生活处境中的人。“写诗的写吧/上班的上吧”——无论从事精神还是世俗劳动,都面临共同的命运:“头发掉落不分什么人”。这是一种更具平等性和现实荒诞感的观察。面对“落叶缤纷”所带来的“思绪纷乱”,诗人给出的方案不是沉溺,而是“越要冷静”。这是一种在混乱中维持内在秩序的生存策略。
四、时间的终点:永恒的当下与预见的寒冬,
两首诗的结尾,指向了不同的时间维度。
· 里尔克:凝固在秋日的瞬间
里尔克的诗结束于“落叶纷飞”中“不安地游荡”的画面。时间仿佛被凝固在这个充满张力的瞬间,孤独与内省成为了一种永恒的状态。
· 子今非:指向未来的凛冽秩序
子今非则拥有更强烈的时间预见性。在秋日的纷乱中,他已感知到:“雪已经从遥远的天庭起程”。这个结尾将诗的意境骤然推向一个更寒冷、更肃穆的未来。它暗示秋天的“舍弃”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考验,从而赋予诗中的“冷静”以更迫切的必要性。
总结:
里尔克的《秋日》是一曲精神的咏叹调,它关于如何将生命的盛大转化为孤独内部浓烈的酒浆。而子今非的《秋日》则是一份生存的指南针,它让我们思考如何在能量守恒的法则下,通过舍弃与冷静,在不可避免的时序流转(包括衰老与寒冬)中存续。
它们共同描绘了“秋日”的两极:一极指向精神的深度与强度,另一极指向生存的韧性与智慧。这两极共同构成了人类面对时间流逝时复杂而深邃的完整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