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红叶——燃烧的诗行
作者:刘东元
我的书里,至今还夹着三片红叶。叶子已经干透了,薄脆得像陈年的蝉翼,边缘微微有些卷曲,失了当初那饱含水分的柔韧,却凝住了那一抹最浓烈的红。每逢中秋,我总要将它们轻轻地取出来,摊在素白的纸上。于是,那年的月光,那夜的风,便伴着书页的霉旧气味,丝丝缕缕地漫溢开来。
那该是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了。故乡的山,在节前总是分外热闹的。我避开人声鼎沸的庭院,独自向屋后的山径走去。月亮是早已升起来了,却不像今夜这般被楼宇切割得棱角分明;那时的月,是浑圆而坦荡的,像一枚温润的、巨大的玉璧,毫不吝啬地将清辉泼洒下来。山径两旁是些高大的枫树与乌桕,在月光下,它们的叶子失了白日的分明,却染上了一种幽玄的、沉静的色调。山风是凉的,却又奇异地裹挟着山下人家院子里飘来的、新酿的桂花蜜的甜香,一阵凉,一阵暖,吹得人心里也跟着起起伏伏。
我就在那样一条光影斑驳的小径上,遇见了它们。第一片,是恰好落在一块青石板的中央,被月光照得通体透亮,红得像一团将熄未熄的炭火,静静地卧在冰凉的玉石上。我俯身拾起,叶脉在指尖触感清晰,仿佛还能感到它脱离枝头前那最后一下搏动。第二片,是随风打着旋儿,飘飘摇摇,竟似有意地拂过我的肩头,才肯落地。第三片,则最是倔强,仍有一丝叶柄牵连在枝上,在风里孤零零地悬着,像一面不肯降下的小旗。我将它们一一拾起,小心地拂去沾着的夜露,揣进随身的书页里。那一晚的漫步,便不再是独行,倒像是与三位沉默而热烈的故人,一同走入了一卷用丹砂写就的秋日诗钞里。
是啊,诗钞。那一夜归来,我便在灯下翻开了那些泛黄的诗行。杜牧是潇洒的,他的枫林是“停车坐爱”的闲情,是胜过二月春花的傲然。那红,是盛唐的气象,是诗人胸中块垒的宣泄,热烈而毫无顾忌。白乐天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这红里便带了些许萧索,是懒起时隔窗望见的清冷,是秋寒侵入骨髓时,那铺了满阶的、华丽的寂寥。而李商隐的丹枫,则最是幽邃难解,“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那殷勤里,藏着多少欲说还休的怅惘?那一片丹色,究竟是报秋的急切,还是自伤身世的孤愤?我的三片红叶,静静地压在诗卷上,它们不说话,却仿佛与千年前的诗魂一一应和着。每一道叶脉,都是一行注脚;每一抹红晕,都是一种诠释。那夜,我畅读的何止是诗,分明是秋的灵魂,是生命在寂灭前最辉煌的绝唱。
今年的中秋,我又回到了这山里。山风依旧,桂香依旧,连那清冷的月光,也仿佛是从那年直接流淌过来的。只是看月的人,心境已大不相同了。山间的红叶,依旧在霜气里醉得翩翩起舞,然后轻轻落下,不像告别,倒像是一场静默的奔赴。我依旧俯身,拾起一片,那叶上的白霜,凉意瞬间沁入指尖,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暖意,直透进心房里去。我将它带回书房,与旧日的三片并置一处。新叶润泽,旧叶枯槁,却是一样的红。它们是我读书时最忠实的伴侣,无需言语,只那一缕带着山间气息的、清冷的香,便足以涤荡尽尘世的烦嚣。
这时,山寺的钟声悠悠地响了,伴着若有若无的梵唱,在幽谷间回荡,一圈一圈,像是为这中秋的月色,也为这满山的红叶,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我忽然明白了,红叶年复一年,如此奋力地燃烧自己,妆点这日渐萧瑟的秋山,它并非匆匆的过客。它是使者,是季节更迭时,大自然派来抚慰人心的信使。它告诉我们,凋零不必尽是悲戚,也可以是壮丽的;终结并非空无,而是另一种沉淀与珍藏。它带给大地的,是沉淀后的清新;带给人类的,是于绚烂中窥见永恒的一份吉祥。
我的书页间,那几行由红叶写成的诗,依旧在静静地燃烧。没有灰烬,只有光。
2025年9月26日
【作者简介】
刘东元,国家文化部艺术人才。曾任辽阳军分区政委、辽阳市委常委。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诗词学会、楹联学会会员,吴道子艺术研究会常务理事、解放军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辽宁省东方书画院院长。出版散文、诗歌、楹联、纪实文学作品等20余部著作,500余万字。其中《东方之韵•刘东元楹联艺术、诗词艺术、书法艺术》套书,被全国31个省市图书馆收藏。书法作品数十次参加全国、全军和省级书法大展,分获金奖、银奖、优秀奖等多种奖项,被30多家博物馆收为藏品。中央及地方等多家新闻媒体专题报道了其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