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秤
诸纪红
(一)
雪被风卷着飘在空中像缕缕白气,转弯处的车灯连成了一串冷链,前边一辆半挂横在路上,后轮打滑屁股卡在防撞桩上,司机急得拍方向盘,我停下车,拿上铁锹、三角木,脚底下很滑,鞋底发出干脆的咯吱声。
对讲机里有人喊,先别动,等工程车。
另一个老腔挤进来,补三吨就能过去,轻轻松松。
盯着眼前这个坡面,上面雪下压着一层薄冰,像包了一层玻璃纸似的,我跟边上那个不认识的司机两个人抬起三角木放在车子正前方,用铁锹往下刮蹭的时候发出那种钝音儿来,冷风从领口灌进来就冲撞到后背贴的心脏那儿去,嘴里还吐着黑烟味。
达瓦的车停在我后头,他跳下来,手里抓了把粗盐。撒在轮子下,盐粒立刻陷进去。他说,先把车身扶直,再上链,我来打方向。
我点头,对讲机里又一阵嘈杂,呼喊挤在一起。我用铁锹挑冰,手套被雪水打湿,指尖发木。半挂司机探出头,我给点油,你们打招呼。
等下再踩,油门别太狠。
一声闷响,轮胎颤了一下,链条开始啃地,达瓦朝我挥手,让我去后面看缆绳,我绕到车尾,冷气往肺里钻,吸口气都疼,缆绳绷得像根筋,我把三角木又塞紧些,半挂才勉强把身子转回来一点,前面有人喊,再来一次,再给它一点。
我听见耳畔响起两声很短促的提示音,声音很尖锐,就像金属撞击玻璃的那种感觉,紧接着我就朝着记录仪的方向低下头去,看到屏幕上面有一条光亮的线,它自己就醒了过来,并没有按任何按键。
对讲机里老腔又说,补差就能过,别耽误。
我仰起头往坡顶望去,风里吊着一盏小绿灯,忽明忽暗,颜色淡得快要飘走,这光点让我想起罗梅产检本上医生画的曲线,一个微弱但顽强跳动的点,我用铁锹戳了戳轮胎边缘的雪团,肩膀开始发酸,半挂车慢慢挪出半个车身,卡住的角度松了一些,司机探出头来冲我们比了个手势,有人在风中笑了一声,笑声被吹散了。
[19:42:11]你发来一行字,今晚走内秤。三秒后,群里显示消息已撤回。
[19:42:30]绿灯亮过一下。没人承认看见。
我把铁锹往地上一插,喘了两口。唇上结了一层干白。达瓦把粗盐袋甩给我,收着,车队要动了。
我说,还得跑一趟。
他看了看天,云压得很低。冷得人说话都短。对讲机里传来队长的声音,往回退三步,依次通过,谁也别抢。
半挂启动的时候,车轮在雪地上轧出两条深深的痕迹,我站在道边上等空档,寒风顺着袖口钻进来,手臂上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前挡风玻璃上糊着一层雪,我抹了一把,手指马上就冻僵了,车队慢慢起伏,从山背上拉出一条很长的暗线,我又回到驾驶室里,门一关,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和风扇声。
玻璃立刻爬满雾气,暖风涌出来,有橡胶味儿,还有点旧布的潮气,记录仪的蓝点在角落里闪了两下,我伸手把它摆正,屏幕照着眼下这片黑影,颧骨就更尖了,要是被罗梅看见,她又该念叨,说我颧骨一高心里就有事,按下对讲机,说了两个字,通过。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我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厚重的外套口袋里艰难地掏出手机来,是罗梅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我用冻僵的手指划开接听,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她说话的声音有医院特有的回音。
医生说今天宫口开得快,她笑了笑,声音很轻,像把手放在水上。我说,再跑一趟就回,别怕,我在路上。
她停了一会儿,你慢点,不急。胎心监护一直在响,护士说状态稳。
我把脑袋往靠背上一挨,耳边的提示音又跳出来两次,滴滴。电话那边也传来小小的滴答声,我一下子分不清楚哪个更近。心里发紧,手指摸到方向盘上的花纹,冰凉的。我说你喝点水,不要站起来,在门口等我进来。
她嗯了一声,又问,雾灯开了吗,链条上了吗。停了两秒,她说,阿泽,你要做什么就做。我知道你心里有数。这些年,你什么时候让我真正担心过?
都齐了,放心就行。外面封了下口,刚清出一条沟。
她呼气声贴在听筒上,我不念叨,你注意。孩子听得到。
我笑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这个时候笑也是一种用力,车里很安静,只有风往空腔里灌的声音,吹得仪表盘嗡嗡的。我的胃是空的,舌头上的盐味怎么也散不去。我把烟盒摸出来又塞回去,指节贴着布袋,皮肤上就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老韩把秤砣放窗台,说当纸镇。我笑了笑。那时我刚开上车,还以为路上所有的重量都能这样明明白白地压住。
磅单的红章压得很深,把数字钉住。
我合上眼两秒,脑中就浮现出一张收据的边角,蓝格子上有脏印,群里有人刚扔出一张截图,又立即撤回。我想起达瓦在风里喊的三吨,心里又一沉。
对讲机里响起队长的声音,阿泽,出发。前面已经通了,别停,别回头。
好。
我挂上档,方向盘回正轻轻的。车轮碾过雪脊的时候,整个车身跟着一颠,铁皮发出叮当一声响。我往镜子上看了一眼,达瓦的灯从后面跟上来,像一个紧贴着我的点。我把手机放在仪表台的防滑垫上。屏幕还亮着,罗梅的名字渐渐暗下去,记录仪蓝点跳动一下,车厢里面传来一声很利索的滴音。
我对自己说,今晚把它一直开着。风会停,路会开。我要按自己的方式回去。
(二)
矿灯把雪照得发白,门岗的栏杆抬起又落下,车队一辆接一辆往里吞,磅房的窗子糊着一层旧油膜,玻璃下面吊着一串水珠,里面有个小电炉冒着红光,老韩坐在高凳上,身边放着印泥、木柄章、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鼻尖下面飘着一团雾气,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翻页。
我把车小心地停到秤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挂在空挡上面,把刹车拉紧。我朝着记录仪看过去,蓝色亮起来。对讲机里队长说正在排号,话带着回声。后面的人催促快点做,前面的拖拉机还在喷烟。
窗子里伸出一只手,车号。
我报了号,把卡递进去。小伙子眼睛扫了扫屏幕,轻了两百。
我说,再核对一下。
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小门,内部秤方便一些,也省时间。
老韩咳了一声,拈起章在印泥里点了点,没按下去,只让章头在空里停着。他看向我,又看了看我仪表台上的小镜头。
达瓦走到我车门下,朝窗里笑着说,老韩,今晚路况差,给我们宽一指。
他用指头比了比空隙。小伙子压低声音,别对着拍。
老韩把章放回印泥边,指了指我记录仪,摄像关了,再来过。
我说,做不了主,今晚一路都开着。你们按白秤走,我心里踏实。
小伙子扯了下嘴角,你还贷吧,何必呢。
我等那秤上数字不再跳的时候,我才伸手去把记录仪摆正一点,正好对着窗口。我的手套脏了,有一条痕迹,窗户里面就立刻安静下来,只有小电炉响,老韩用手指又把窗户拉开一指宽的距离,说外面的风就进来了,桌面上的纸就动了一下。
他把登记簿抽过来,眼睛盯着数字说,一车一把秤,我们不欺负你。人也得活。
我说,我也得活。
窗边有人哼了一声。后面司机骂了句脏话又收回去。达瓦站在车头,嘴里吐着白气,阿泽,你别杠了,走个顺路,明天再纠正。
我盯着玻璃里的自己,脸色发青。我把秤砣从后视镜上捏了捏,又挂回去。它在灯下发出暗暗的光。
风从玻璃下沿钻进来,吹灭了小电炉边的火心。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有人私发消息:就这一次。20:18:05,我看了一眼时间。
黄铜秤砣在手心凉,指缝抹黑。那条消息又跳出来:别装傻。
老韩把那枚章拿起来,印泥有点多,红色在章面上厚了一层。他压住磅单的一角,按下去,又抬起来。红章边缘吃得很深。他把单据递过来,眼神从我肩头掠过去,落下去吧,走白秤。
小伙子闷闷地往登记簿上划了两个字。窗外风更紧了,旗绳叮当响。后面司机打着远光,一盏一盏地扫。
我把车开下秤,数字在屏幕上跳动。我看着单据,上面重量老老实实。心里腾起一点钝钝的热,像把冷水吞进了胃。我把单据夹进太阳挡里,对讲机里队长喊,下一辆。
达瓦跟在我旁边走了几步,你疯了,这天,折腾什么。
我说,我就要这个数。过了秤再说别的。
他叹气,吐出的气在灯下散开。他手背上有裂口,边缘发白。他说,今晚大家都想快点回去,你别当枪头。
我抬手示意他上车。小伙子在窗里和人低声说话。老韩没看他们,只把章翻过来擦了擦印泥边。
我挂回空挡,踩了两脚油门,车身轻轻晃了晃。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铁粉的味道。远处绿灯亮了下,像有人眼皮动了一下,很快又沉下去。我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心里一点点往下沉,为刚才那一按,也为口袋里还在发热的手机。
停车场靠山那边躲风,地上结了硬壳,几十辆车怠速,尾气慢慢往上飘,像浅浅的烟。有人在轮胎旁边烤手,火苗在两块破铁皮中间颤,达瓦把烟盒给我,我不接,他自己点着,弯腰挡一下风。
他说,你今天怎么钢着劲,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靠在车门上,手转着钥匙,牛皮绳勒得手背生疼。我看向不远处的磅房窗,一下一下地看见影子晃动,我心里有个声音往后退,有个声音往前拉。
达瓦吐了一口烟,你别把镜头对着窗口。录着也行,别那么明显。小伙子心里有数,回头给你穿小鞋,谁都麻烦。
我说,我没骂人,也没闹,只要个明白。
他笑了一下,苦笑的味道多点,明白有时候贵。你还贷压在脖子上,孩子快出生,这会儿撞谁不好,去撞窗里的人。你真是。
我没说话。风里有柴油味,还有烤火油的腻甜。我突然想起去年的一张磅单。
去年我们在这里站过这块地,下雪比今天还大,阿才把车装多了点,想着补个差价过磅,几个人挤在窗前面,半夜出事的那个路口,绿灯亮着,没有人看管,也没有人承认自己看到,我后来看过那张磅单,时间太短了不该这么短——从过磅到出事只有十二分钟,红章盖偏了半格,印泥压在线子外面。
有人说是他自己开快了。有人说是雾太大。
都没说那车超了多少。
[20:51:44]有人在群里发,补三吨就能过去。随后一排撤回。
达瓦用脚把烟踩灭,脚尖在冰面上搓了两下,他看着我说:你不要把事情说穿,大家心里能翻篇就翻篇,阿才那事,大家都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小:去年冬天那个路口,绿灯亮着没人承认看见超载,磅单上的时间短得不合理,红章盖歪了,你现在去捅,能捅动吗?再抠就是撕开。
我仰头看,停车场那边的灯带一截截地亮起来,风从耳边吹过,把号牌吹得叮当响,我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也知道大家的忍耐已经快要到头了。
我说,今晚我走白秤。我不把镜头关了。
他愣了一下,又笑,笑里有点苦,你是真改不了。那你至少别把镜头冲着人家脸。
我点了个头,我们俩谁都没提阿才的名字,两个人站在车影子里,听引擎在很远的地方低低地轰鸣,像是一条长河在地上流淌,我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有未读消息的红点,手心有点出汗,风一吹过来,冷气就腾起来了。
达瓦说,回去睡一个小时,再跑一趟。医院那边,你要不要现在就回去。
我看了看时间,又望了一眼磅房方向。那扇窗子里有人端起热水杯,杯口吐出一缕白气。红章被他按在纸上,盖痕一圈圈叠着厚。我说,再跑一趟,回去。不耽误。
他点了下头,用拳头碰了我一下,走吧,别让风在耳边吹太久,人会起胡思乱想。
我上车,门一合,隔绝了外头的噪音。记录仪的蓝点在角落里跳,我伸手按了下菜单,文件夹里一行一行排着日期。发动机把整个车厢轻轻托起来,我踩住刹车,心里的那股热和凉挤在一起。对讲机里队长喊,夜班第二轮,开始装车。
我回了一声,到。开出去,车灯把前面的雪照成一片白,像被钙粉刷过的墙。我在方向盘上敲了下,指尖有一点麻。我把秤砣从后视镜取下,放进衣兜,听见金属在布里碰了一下。我说一句话,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今晚不躲了。走白的。
(三)
我拉起手刹,下车,套上棉帽,披上反光背心。记录仪的蓝点在车里亮着,滴了一声。我把手机塞进兜,摸到了秤砣,硬硬的一颗。
风越过护栏,贴着山腰走,顺着缝挤进来。发动机怠速,前挡玻璃被热风吹出一片清。记录仪滴一声,很短。我看了看时间,指尖有点麻。
手机震动一声,我接起来,走廊回声里轮子滚动的声音,很轻,像串起来的小珠子,罗梅说医生刚查完房,开得比下午快点,别乱跑。
我问,痛不痛。
不太痛,像拉了个弓,在肚皮里提一提。阿泽,你慢点,路上别急。
我把座椅往后靠。风吹过门缝,带着一点消毒水的冷味。电话那边传来了滴答声,很规律。我下意识看了看记录仪,它也滴了一下。我分辨不出来哪个更近。我说,我再跑一趟,就回去。
她停了两秒,医生说也行,别在路上犯困。胎心一直稳定,护士给我递了糖水。
你喝,不要空着肚子。我已经过了磅。应该不会拖太久。
好,你注意脚下。你把雾灯打开。别走省事的便道。
我嗯了一声。呼出的气把话筒烫了一下。我看着前方接连的尾灯,像一串松在半空的红豆。风打着弯,刮在门板上咚咚作响。我把电话夹在肩头,伸手把安全带理好。
她又说一句话,我不催你,你做你觉得对的事。到了门口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说,行。我想了想,问了一句,妈睡了吗。
她笑了一声,小睡了一会儿,比我还镇定。你别管这边了,握好方向盘。
电话那头有人喊护士,走廊里轮子滚过去。她说,先挂了,我要进去监护了。我不怕,你也别怕。
好,我小声说了一声,我把手机放回去,还是看着那块黑屏,好像等着它再亮一次似的,记录仪又响了一下,声音很小,像一粒砂子掉进水里。
产检小本有一页空白。你在我背后咳了一声,说别拿小本说事。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事,得自己拿秤称过才算数。记忆里,绿灯连闪两次,那夜也是,阿才的车在路口停了很久。
我把脑袋靠在方向盘上,听自己呼吸的声音,车厢里有一股橡胶的味道,还有我衣领上没散去的盐味,我摸了摸衣兜里的秤砣,金属碰到掌心,很凉,脑子突然浮现出几帧画面,老韩的窗,红章,达瓦的背影,外面的旗绳被风吹得啪啪响,我手背一缩,对讲机里队长吼,第二区准备,按顺序进场。
我回一句,到。挂上档,车身向前一推,雪被轮胎压开。我看见达瓦的灯在镜子里跟了上来,不紧不慢。他在对讲机里说一句,别想太多,先干完。
我嗯了一声。山坳那面透过来一道淡淡的光,车子沿路转过一个坡去,我脚尖一踩油门,车头正对着山口,心里一阵热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就像把块石头丢进水里一样。我看一眼手机,再抬头看向前方,手心的指节慢慢就放开了。
矿区的夜总带着一层灰。装车台像一只正张开的口,装载机的臂在影子里起落,灯照着矿石滚进车厢,砰砰,两下就能传到骨头里。我把车倒进线里,停好,拉上手刹,走去找值守的人。寒气往鼻腔里卷,嗅到石粉味,嗓子里干。
装载机师傅探出头,阿泽,几斗。
控制点。我说,一斗轻一点,别给我装满。
师傅嗯了一声,把帽檐往下拽了拽,一斗落下,车就矮了一截。我仰头看着矿石在光里转,棱角上沾着水光。我把手往口袋里伸,秤砣在裤兜里躺着,像颗小核桃,压着手掌,我又把另一只手贴到车厢边上,金属很冷。
手机响了,肖队的名字在屏幕上跳。我接起,他先开口,别惹事,听见没有。今晚路上出不出状况都不好说。你只管跑,你那镜头别老怼人家。
我说,我按白秤走。镜头也是按规矩。
他呼了一下气,你小子,平时不冒头,今儿怎么拧了。你还能分不清什么时候松,什么时候紧。
我说,我还能分清。这次我想清楚了。
他停了两秒,我不拦你。出了事你别单扛,录像先留着,别乱发。装车别超,回头有话我来讲。
好。电话断了,屏幕暗回去。我抬头看装载机的臂落下,又抬起。师傅探出来喊,两斗半了,你还要吗。
要。三斗,轻点。
我把记录仪重新放好,要能拍到料斗进出处。对讲机里一个陌生司机说别装太多,今晚裂缝多。另一个说我装我自己车的。
装到第四斗的时候,车厢边缘就堆出一个尖儿来,我抬手让停,走到车尾看秤线,拿铲子把几块大石头掀回去,石头砸在硬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回到驾驶室,手指碰到口袋里的秤砣,它没动弹,就像压着一小截黑夜,我把口袋往里面按了按。
对讲机里又响起老腔,补两百,省事。你们也省事。
我没接话。把车开到白秤前静止。灯照在玻璃上,映出里面两张脸。小伙子低头,看屏幕,指着数字说,轻了一点。
我说,再过一次。
老韩在后面翻页,纸擦过桌面的声音,他不看我,把章子翻过来,木柄磨得亮,指窗口下沿,车退一掌再进去。
我照做。数字跳了一下,又稳住。小伙子抬眼,我看见他眼角的红丝。他说,行,差不多。盖章。
老韩把章面在印泥上轻磕一下,然后盖到单据的角上,红颜色沉下去,不多不少,他把单据给我,眼睛淡淡的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接,纸边舔了下我的指尖,我把单据收进夹子里,看着他的脸说路上小心,不要待在暗弯里,风会把人吹得发懵。
我嗯了一声,他把窗子合上一段,挡着外面的风,小伙子朝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装车线那边又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像是谁把碗扣在了桌子上,我把车开下秤,转进通道,路灯下有一串串鞋印,趟来趟去,最后被压成一片光,达瓦的车在后面排着,灯光从我侧面划过。
我打开手机看小群,里头静了一会儿,有人发了张路况图,很糊。紧接着是一行字,两公里外塌了一条豁口。下面立刻有几句粗话,又被删掉。我的喉咙紧了一下。
[21:16:03]你快速说了三个字,别多嘴。风把后半截叼走。
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拨罗梅。占线。我又拨了一次。空响了一下,她接了。我说,我已经装完,白秤过了。这会儿出发,路上有点乱。
她说,我这边要进待产室了,护工推我走。你别跑太快,别想东想西。你平平稳稳,好不好。
我说好,手握方向盘,能摸到秤砣的棱角硌在皮肉上,我把手心往里面塞得更深一点,大灯照向路基,雪下得很大,边线全被盖住,像两面墙似的竖在那里,我将灯位调低一些,尽量贴着地面,队长在对讲机里说第二批开始走,按编号来,别挤。
我踩下油门,车头往前探。我看见达瓦的灯在镜子里跳了两下,他在对讲机里说,走。今晚都别掉队。
我点了点头说行,嗓子眼很硬的样子,我就拉了把安全带,冰碴子往鼻子里面直钻,轮子碾出两道印子来,在白纸上有人用铅笔描了两次的那种样子,我把眼睛定在那里边,心里头绷着根线往下坠落沉到底儿里去了,风钻进门缝挤进来的时候就碰上了耳后疼的地方,我把指关节放在方向把手上匀劲往下压像按住个嗡嗡响的弦似地那样干活
(四)
山口外的风一道一道抽来,雪从坡上卷下,砸在挡泥板上发硬响。前方的队伍停住,红尾灯排成一串,向前看,公路被一处塌方切断,冰土和碎石堆出一道坎,便道被压扁,像被手抹了一道口子。几辆车横在断口前,司机下去探路,脚踩进雪坑就没到脚脖子。
对讲机里有人说,等工程车,十五分钟。
另一人插进来,你等个锤,现在晚上哪里来工程车。
我拉手刹,戴棉帽,穿反光背心。记录仪蓝光亮起来,滴一声响。手机放内兜里,摸到秤砣,硬邦邦一颗东西。我下车,风把袖口吹起来,手背被风吹得生疼。前面那辆车司机满脸灰,往前面一指,这边塌陷了,雪底下是空的,你别踩这里,下面是流水。
我走到断口边上,蹲下来往里看,只见水在石头底下淌,黑乎乎的一条带子被压着。我把锹头伸到边沿上试试,雪就垮下来,露出碎石来。我就朝人喊道把三角木拿过来,先要把边沿推直,把料卸掉一点,让轻车过去。
有人回我,你卸谁的,赔得起吗。
我说,算我头上。就三吨。清出路,人先走。
车队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人骂娘,有人喊小心二次塌方。一个年轻的司机拿着手机录像,手冻得直抖,对着断口那边拍,然后发到群里让大家看。
达瓦从我车后面下来,踩着我的脚印过来,小兄弟,别发朋友圈。先干活。他提起铁锹,跟我站在一条线上。
我把对讲机调到全频,大家别挤,后车把三角木、沙袋、麻绳都拿来,先封边。把应急灯都打开,照亮一点。
风吹得人牙打战。几个人把三角木扛过来,我们把木头塞在软边,踩实。雪裂开几道白缝。远处有人喊,别搞了,等工程车吧。
我站在断口前,回头看自己的车。我知道那几斗的重量。我把手伸进口袋,把秤砣捞出来又收回去。手心的凉尘在指腹上蹭了一下。我对达瓦说,我先卸三吨。轻一点,能过。
他看了我两秒,你是要这么做是吧。那我给你摆路标。你快点。
我点头,奔回驾驶室。先把车尾对准断口边一点的位置,摸索着打开尾门锁栓,听到哐当一声解锁的闷响。然后我启动自卸开关,液压泵起声,嗡的一下拖长。车厢缓缓拉起。矿石顺势向尾门倾泻而下,砰砰地砸到雪上,我一寸一寸往下放,怕一次性倒太多。风里卷进粉,呛得我咳。
对讲机里那老腔又来了,三吨不够,补两百,再干脆点。
我不接话,盯着后视镜里的落料,我的呼吸在耳鼓上轧出一股硬流,矿石堆得越来越宽。断口那边的探灯朝这边扫过来,扫出一条灰白色的脊线,我把尾门关上,放低车厢,跳下来拿铁锹铲子先铲掉那些凸出来的地方,给轮子腾个空间。旁边那两个司机也跑下来,嘴里骂骂咧咧但没停下手中的活。
[22:41:19]你当时说,三吨不多。有人笑,说三吨就过去。
车灯在雪上画出一条秤梁。谁站在哪一头,影子就长在谁身上。
我听见脚步声,肖队从后头挤过来,帽檐压得很低。他扫了一眼现场,眼睛里都是风沙。他问,谁决定的。
我说,我。我已经卸了。不卸,人过不去。
他看了看那条槽,没说话。转头对人喊,先把被困那辆轻车引到槽边,一档慢慢蹭过去,别踩急刹。后边两辆准备接应。拿上拖绳,有人掉了就拉。
有人问,罚款算谁的。
肖队说,算我。回去再说。
他把目光拉回我身上,压低声音,录像开着没。
我点头。他摆摆手,你继续铲。这条路今晚不通,明天都别回家。通了,今晚就通。
他抬手,把应急灯往前丢了一盏,照亮了槽底,我们围着那条槽,把两边的雪往外撬,让轮子有落脚点。有司机把麻绳缠在腰上,另一头捆在拖车挂钩上。有人说,你别逞能,腰扛不起。
我和达瓦一前一后,把三角木塞到边上,踩实。雪里冒出湿汽,风把小旗扯得啪啪响,远处峡谷口传来一阵闷声,有人立刻抬头。我心里一紧,右脚退半步,四周安静了一秒,只有发动机的低鸣,没有继续下沉,大家一起吐气。
一个年轻的司机坐在轻车上,挂着低速档,轮子碾过那条槽,车身稍微向侧面倾斜,后斗壁擦着雪滑过去,在雪上留下两道印痕。我们在旁边托着车尾巴,车子慢慢地向前挪动,到了对面的平面上,司机把窗子推开,用力地朝我们挥手。
后面的车也在排队,肖队一辆辆安排,声音短促,像一把刀切面包,干净。我把铁锹靠在腿上,背酸,胳膊发抖。达瓦塞给我一口热水,铝壶烫手。我咽下去,嗓子里一条热线滑到胃里。
有一个人跳出来,你们怎么能私自卸料,赔偿你出吗。
我看他,看我啊。人堵路,你想等多久。电话那头已经进监护了。你等得起,我等不起。
他被我盯得低下头去。我又转身继续铲,把边缘推平。背后有人说一句,阿泽,刚才递话的那个,就是群里发过内秤消息的人。达瓦拽我袖子,别搭理,干你的。
记录仪还在滴滴,蓝点一跳一跳。我把镜头往侧面拨了拨,让它能收进更多人。肖队转头看我一眼,没拦。
我又铲掉半铲,地上的槽子更大了。风小了一些,雪也变小了,在灯下那条槽像是一块削下来的土沟边缘很齐整,第三辆车过去的时候,左后轮又滑了一下。我和达瓦一起冲上去,肩膀顶住车尾角,车轮抓着,车身一晃过去了。有人在后面拍手声被风吹散了。
对讲机时的声音把我拉回车边。队长喊,第四辆准备过去,后面不要按喇叭,所有人收声。
我把铁锹戳在雪里,把尾门扣上,看锁舌咬住。我额头出汗,一碰风就凉,我手背往衣服上擦,冷气顺着脖子往里钻,心倒清明起来。达瓦在我旁边喘气,你头硬也罢,这次,算你先做了。
我说,人都在这条路上。我不想明天起床,还在想着今天没去做的动作。
动手清理一个多小时,断口边上的雪和碎石被我们削短了一截,露出一道能容得下一辆车的通道。前方有人把反光锥放在槽子两边,冷风中光点闪动。山坳那边几辆车的灯连成一串,好像一条不想断的线,我们这边队伍也开始慢慢地挪动起来。
肖队站在槽口,胳膊动一下,第一辆重车上来。司机脸挨着方向盘近处,眼睛细,牙关紧咬。他车从槽里蹭过去,屁股撞到雪墙,声音闷闷的,过去了,第二辆,第三辆,我回到驾驶室,拽上车门,热风扑到脸上,皮肤马上绷起来,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秤砣,它很安静,记录仪还在响,小红点在屏幕右上角一个劲地闪。
我对讲机里说,我压尾。让急的先走。
达瓦接话,你后头还要清吗。
我说,先看。要是有人卡住,我再退出来。
我把车头对着槽口,低速档,稳住油门,车头慢慢下去,轮子进到槽里,方向盘就跟着转起来,好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拉着一样。我一直盯着左面的后视镜,轮胎挨着雪墙,边沿刮出一点白粉。车身过了一半的时候,右前轮有那么一小会儿空转。我紧紧咬住嘴唇,没动脚,等到轮纹再咬上去,一秒之内就上到对面,落在平地上,全身上下都放松了下来。我把油门轻轻往上抬一点点,开到安全的地方,靠右边停好。
达瓦的车也过来了,他把车窗搁下,朝我伸一只手,掌心朝外,拍了一下空气,走吧,别回头了。
我没回。他看见我没动,隔空骂一句,你这个牛脾气。
我又去看记录仪上,屏幕还留着槽口的光亮,几个人影在地上拖得很长,像几条细绳。肖队转身,在镜头边上闪了一下。我嘴里有股铁腥味儿,大概刚才咬破哪里了。手机屏幕突然跳出一条信息,在小群里有人发了一个路口的照片,照片里空无一人,只有绿灯亮着,那灯光静静地挂在夜里。
那张事故照片里没有人。只有绿灯。一直接着亮。
我把照片存下,没回话。指尖在屏幕上停了一秒,退回界面。有人发了消息,又撤回了。紧接着一片安静,像什么从水面底下悄悄沉下去了。
[23:28:52]有人打字,都没看见。后来,也都没说。
我把车往边上一靠,手刹拉得紧紧的,然后跳下来,把那些被刮松了的石头踢到路外面去,风变得细碎起来,雪像粉似的落在我的肩头,一会儿就化掉了。我绕着车子转了一圈,在右边那一侧的门板上,看见有一条很浅的划痕,后面还有一些凹进去的地方。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心里反而有一种飘飘的感觉。
摸出手机打算给罗梅报个平安,没想到瞅见屏幕最上面那三个字——无服务。这可把我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山坳里没有信号,被风雪和群山吞没得一干二净。我只好把手机又塞回口袋里去,刚才升起的一丝轻松感觉顿时又往下落了一些,沉重的生活还在眼前。
肖队走过来,拍了一下车门板,低声说一句,记在我账上。你别担。我点头。他又看了看记录仪的方向,你备案留着,今晚不发。等我打电话。
我说,好。他往前去管后面剩下的两辆重车。我在路边站了一会,脚下的雪很硬,我的背被风吹得紧绷,心里却是一点杂念都没有,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往前走,要回去。我上了车,拨通了罗梅的电话,占线,我再拨,还是占线。我把手机放在仪表台上,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气,记录仪的滴声又短促地响了一下。
车队缓慢出坎。我并入车流。对讲机里陆续响起几句低声的谢,谁也没说多。达瓦在后头叫我,阿泽,走,出山口再停,喝口水。我说,行。声音里带了一点哑。手放在方向盘上,指节松开又抓紧,血暖起来。我把灯光压低,顺着道路的白线走。
清出的槽口被车轮碾得更深实了。路基在灯照下是团黑影,像是被人用刀切开过一样。没了硬风,吹进来的是凉气,我脑子闪过窗台上的秤砣、老韩的章、群撤回的文字。那个重物还在口袋里没晃动,我摸了摸它,就把它按住了。车轮压着雪上下颠,前边山口处漆黑一团,几盏灯把缝挑开,我钻进去冷风吹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只有矿粉和空气味吸进鼻孔。对讲机里队长的声音响起来大家小心右边有冰,慢慢来。
我应了一声。声音落回胸腔。肩上的力松了一半。眼前的路往下斜,我稳住。身后细细一行灯点连着走远,像一串被人捻直的线。我没再往后看。只看前面。只想快一点到达。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在耳边,很轻,像在说话。
(五)
天沿着山脊退黑,风浅了些。我把车停在磅房边,发动机熄掉,耳朵里还嗡着。窗子里有灯,黄黄一团。老韩穿着棉马甲坐在高凳上,桌面放着登记簿、印泥和木柄章,小电炉上架着一壶水,壶嘴呼呼地吐气。
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从支架上取下记录仪,打开后盖,取出那张小卡,屋子里挺暖和,我抖掉手上的凉风,带上房门,在窗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老韩拉开抽屉,拿出来一个读卡器给我,我把这个读卡器插在窗边这台旧电脑上,屏幕亮了起来,左上角出现一个小方框,我点开文件夹,日期一排排地往下排列,从夜里到天亮,光站在这一块屏前面,心神不宁。
老韩问,昨晚折腾了一宿。
差不多。
他嗯了一声,盯着我的手,我看见你镜头一直开着。
我说,开着心里才稳。
他把章拿起来,又放下。桌上的纸卷起一点边,他用章面压了压,没按。
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右走。我把手机掏出,接上数据线,一份拷在电脑,一份进手机里。信号时弱时强,我举起手机,让它靠近窗。传到司机互助群,群文件栏里出现了一行新字,我在备注里打了六个字,清道现场记录。紧接着,我点开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头像是灰蓝色,我没备注单位,留的是真名。我把同样的文件发过去,只写了四个字,妥善保管。
达瓦的信息在群里闪了一下,收到。他没多讲。随即几位司机也跟着回收到,语气散碎,像人刚从冷风里回到屋里那口长气。肖队没出声。我知道他看见了。
老韩看着我手里的秤砣。他往窗台上一歪身,挪开了一个旧玻璃烟灰缸,窗台上露出一小块空白。他看我,不说话。
黄铜秤砣磨损的地方在灯下发出幽光,我拿起来又停顿一下,壶里响声变得急促了些,我把秤砣放在窗台上,靠近那只烟灰缸旁边,它坐得很稳当,像回了自己的地方,我的手掌空了,手上还留着凉意。
他盯着秤砣,又看向我,像你说的,你也得活。
我笑了一下,也要活成个明白人。
他点头,把登记簿翻开,指背压住页角让纸平展一些,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白纸放在登记簿边上,用章子往印泥盒上轻轻一磕,然后举起来,红颜色厚厚地糊满整张章面,他没有盖在任何数字上,而是随便把这个红颜色按在那张白纸边沿,发出很生涩的“噗”一声。
[06:12:07]秤砣回来了。它是秤,不是护身符。
红章按在空白处,什么也没钉住。风停了。
屋里静了一下,只剩水沸声。老韩把章收回盒里,扣上。他抬眼看我,路上小心。别停在阴坡。今天太阳出得慢。
我嗯了一声。他把窗拉开一指,把那张拷好的视频备份抛给我一个小U盘,我没看。我也不问。你走吧。
我接住,塞到衣袋里,他又把窗拉上,外面的风小得像在打盹儿,旗绳一下一下地晃,很轻,我退了两步,对他抬手,他再没说别的,目送我坐上车。
我坐到驾驶座里,手指碰到手心,金属的凉气还留在皮肤上,看群,大家都不说话,那个灰蓝色头像跳出已读两个字,很快就沉下去了,我打火,发动机哼了一声,车身晃了两下,我把方向盘回正,朝着医院方向开过去,心里那块东西不再滚来滚去,像是被放到某个地方。
过了镇口,天亮了,雪在路肩上矮下去。医院在主干道边,我把车停在门口的空地。大门里人少,保安缩着脖子,哈了一口白气。电话在仪表台上震,屏幕上跳出罗梅的名字。
我按下,接起前一刻,胸腔里空了一下。
她没出声,先是一声细而透的啼哭,清清亮亮,像在空气里扎开一条细缝。我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手抖了一下,又稳住。电话里有人说,恭喜。接着是她的声音,是儿子,我们都好,医生说很顺。你到了没有。
我说,我在门口。我吸一口气,鼻腔发热,那声音又响了一小下,很短,像是在找人,我不敢说太多,就嗯一声,嗓子像被温水冲过。
她笑,忙你的。我在里头等你。孩子睡了。你慢点下来,别跑。
我说,好。我把手机放在仪表盘上,手掌记得金属的凉。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是我的脸,眼里有条细光。我把记录仪关掉,让蓝点停住,我抬手摸了摸衣兜,空空的,轻飘飘的。我推开门下车,脚底踩在冰上,咔咔两声。风撞过来,带着消毒水味儿,又被廊檐撞回去。
进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车。车身右侧的浅痕在晨光里不刺眼。我心里头像有人掀开窗,凉气进来。我走到护士台前,报了名字。护士抬头,指了指走廊最里面。我点头。手机在手心轻轻震了一下,是达瓦的一条消息,到了给我回个话。我看了看,回了两个字,已到。
我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掌心的凉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软热,我走上走廊,灯光很平和,也很安静,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轻而匀。
我对自己说,把步子放稳,别慌。
孩子在前头,风在外头,秤在窗台上。
简介:
诸纪红,男,1970年生,江苏南京人,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以乡土情怀为基石,记录社会发展、民情风采、乡村故事,见证时代变迁,文学、评论、摄影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农民日报》《香港文汇报》《江西日报》《黑龙江日报》《中国电力报》《中国老年》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