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是一寸一寸漫上陌头的。
起初只是天高了一截,云薄了几分;接着,风里便有了清冽冽的味道,像刚剖开的凉玉,贴着脸颊滑过去。路旁的梧桐,叶子边缘悄悄卷起淡淡的焦糖色,像是被时光轻轻烫过的信笺,每一片都写着欲说还休的心事。最是那田埂边的野菊,不声不响地攒成一小簇、一小簇,黄得腼腆,白得贞静,仿佛怕惊扰了这偌大一个秋天的宁静。
我总爱拣一个午后,沿着这长长的阡陌慢慢地走。脚下的泥土褪去了夏日的浮躁,变得松软而沉稳。稻谷已收,田野裸露出诚实的肌理,几根倔强的稻茬立在那儿,是大地写完一首丰饶的长诗后,留下的几处安静的标点。远处有农人弯腰拾掇着菜畦,他的身影在斜阳里拉得很长,动作缓慢得像古老的仪式。这光景,让人忽然觉得,匆忙是一种罪过。
秋日的阳光,是与别时不同的。它不再泼辣辣地倾泻,而是斜斜地披下来,成了质地极好的流苏,温暖而不炙烫。光线穿过疏疏的枝桠,在黄绿斑驳的草地上,筛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风一来,那些光斑便像碎银子似的,轻轻地晃。这时候,心也跟着静了,空了。仿佛尘世里那些纠缠的得失、喧嚣的名利,都被这澄澈的秋光涤荡而去,只剩下一副清清白白的骨架,立在天地之间。
所谓“素净”,大约就是这般滋味了。它不是贫瘠,而是繁华看过后的拣选;不是冷漠,而是热烈燃烧后的沉淀。像一池秋水,沉静地映照着高远的天空,水底的荇藻、圆石,历历可见,没有一丝浑浊的欲望来搅扰。这陌上的秋光,便是一位素净的隐士,它褪尽了春红夏绿的浮华,只披着一件用成熟与安宁织成的淡金色长衫。
忽然想起陶渊明先生那句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从前只觉得是闲适,如今在这陌上秋光里,才品出那“悠然”二字里深藏的素净之心。心若不静,如何能看见南山?心若不甘于素,又如何能在一朵野菊旁驻足,与一座远山默契地对望?这份独守,不是遗世孤立,而是与天地精神悄然接通后,内心生出的丰盈与安定。
夕阳西下时,秋光愈发温柔得像一个古老的梦。我转身循着来路回去,身后是渐渐合拢的暮色,与那一片无言的陌上。我知道,明日喧嚣依旧,但心底已为这一方素净,留了一块明净的角落,足以对抗一切风尘。这陌上秋光,我算是独享了,也独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