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油画
作者:周葵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那就是我的妈妈。
她比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更美,更让人难以忘怀,而且历久弥新。
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从朦胧的地平线升起,黄黄的,大大的,圆圆的。村里各家各户的屋檐下烟囱上都飘起袅袅炊烟。秋天,是农家户最忙的季节,俗话说“秋杂八”,事情多而杂。挖红薯,刨花生,摘豆子,砍芝麻,摘棉花,种麦子。汗一身,水一身,土一身,泥一身,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活很零碎,它不像夏天,麦子黄了,开镰割麦,割完一块地就换下一块地。然后打场,扬场,晒麦子,收回家,活路相对单一。秋天是丰富多彩的,它向诚挚的农民交出丰厚的答卷。我家的土地也以饱满的花生肥硕的红薯长而密的芝麻角大朵大朵的棉花,回报我父母对它们深入骨髓的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爸妈的生活常态。八月十五也一样,他们在地里,刨红薯,挖花生,忙到抹黑才回家。妈妈放下筐子,筐子里有带给猪儿吃的红薯藤。她把红薯藤丢在猪槽边,猪儿早就饿了,连忙哼哼地吃起来。妈妈笑了,又连忙洗手。她说:“今儿八月十五,中秋节。我来炕几张焦饼,给娃儿们过节。”说完,她就开始和面,厨房里点起了油灯,昏昏黄黄的光,照在妈妈头上,脸上,将她的身影投映在土墙上。妈妈那时只有三十大一点,正是人生的黄金阶段,她健壮的身姿,在厨房里忙碌着。油灯放在壁龛上,黑色的发髻,高高的额头,额头上密密的细汗,被灯光晕染成一片明亮的金色。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尖,长长的脖颈,丰满的胸脯,这就是我忙碌的母亲,也是永存我心的永不褪色的油画。妈妈把和好的面放在案板上,揪下一坨,抟抟又抟抟,然后用擀面杖擀开,再洒上芝麻,白糖,然后让在灶下烧火的我点火,炕焦饼要先把锅烧热,饼坯放进锅里后不能用大火,要用燃烬之火,慢慢地炖。这样炖熟的饼,焦黄,酥脆。第一张饼炖好了,妈妈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娃儿们都在外边玩,你去玩儿吧。”还让我拿着炖好的“焦饼”到外边去吃,去找小朋友玩。那张焦饼圆圆的,有铜锣那么大,黄黄的,喷喷香。我说:“妈妈!这张饼就像今天的月亮!我叫它月饼吧!”妈妈笑了,说:“就叫它月饼!”说完继续擀面皮,做她心中的“焦饼”,我口中的“月饼”。父亲则坐在灶下烧火。
我欢天喜地地跑到外边,月亮离地老高了,还带着点昏黄色。平时爱在一起扎堆的玩伴,看到我,都很高兴,我们坐在圆圆的碾盘上,相互分着自己家里的“月饼”,他们都夸我妈妈炕的“月饼”好吃,香,甜!我们边吃边唱:“月姑娘,在天上。圆又圆,亮又亮!花姑娘,在树上。美又美,香又香!吃月饼,看月亮。一家人,喜洋洋!”我妈妈曾经教给我辨识月相的口诀,我就说:“让我单独来一首!初一初二不见面,初三初四一条线。初五初六月牙子,初七初八半拉子。十五的月儿圆又圆,中秋的饼儿甜又甜。二十二三缺半边,二十七八细又弯。三十晚上看不见。”大家嘻嘻哈哈,跟着我念。我们这一群小孩,都是同姓,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是叔侄姑侄,不论辈分,但都是好朋友。我们一起割草放牛,一起上学读书,从不扯皮闹冤。碾子圆圆的,月亮圆圆的,妈妈炕好的“月饼”,也是圆圆的,香香的。圆月升高了,亮辉把村里村外照得亮堂堂的,像镀了一层银。村口的大楸树,沟边的柳树,塘里的荷花,都像画中一样,朦胧而美丽,荷花的清香消弭在月华中。不知是谁提议捉迷藏,大家都雀跃着答应了。我和玉焕秀凤三个人一起躲,躲哪儿呢?猛然看到二叔家的高粱秸秆垛,秸秆垛上头尖尖的,下面有圆形的空间。我们三个就钻进去,地上还铺了干草,我们三个就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人捉住了。不知不觉,我忽然听到我妈妈在喊我,还听到玉焕的妈妈,秀凤的妈妈的声音。大人们相互打着招呼,都在寻找自己的娃儿。我连忙从高粱秸垛里钻出来,接着她们两人也钻出来了。大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我们都在高粱秸垛里睡着了!三家大人都庆幸自己的娃儿没有事,各自牵着自己的娃儿,踏着月光,回家去了。
我妈妈拉着我往家走,赞叹道:“好亮的月亮啊!织布不用点灯,扣眼都看得见。”我妈妈非常喜欢织布,她织布动作和谐优美,简直“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织布机在她手里会唱歌,梭子像鱼儿在经纬线之间游走。她的手随着织布机踏板一上一下,有节奏有韵律,她把抛梭织布演变成了心与神的交流,手与脚的机敏配和。我痴痴地看着我妈妈织布,惊讶于她动作的快霎流畅。妈妈织布时总是很愉快,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嘴角微微上翘,有时妈妈还会边织布边唱歌。有一次我听她唱道:“月儿渐渐高,圆圆挂柳梢。蒋介石坐台湾,越想越心焦。”她还自问自答:“心焦什么?”“心焦我的兵,打仗就发毛。不是投降,就是把枪交。”我的妈妈不识字,也没有上过夜校,她是从哪里学会唱这种政治色彩很浓的歌,我也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妈妈记性特别的好,甚至有过耳不忘的天分,可惜她没有机会上学。她要是有机会上学,那一定会很了不起。有时我在学校学了英雄人物的故事,也会回家对妈妈讲,妈妈听我讲赵一曼,讲刘胡兰,总是很感动。
妈妈还给我讲过她十三岁打土匪的故事,听得我心潮激荡。我说:“妈妈,你怎么没有参加革命呢?你要是参加革命,打仗一定很勇敢!说不定会成为一位将军!”妈妈笑了,笑得很开心。她告诉我那天正是中秋,月上中天,亮如白昼。妈妈和外公还有我小舅舅都在灶屋里睡觉,灶屋里还拴着他们的小牛。那是我外公担挑卖菜口里省肚里挪攒下一点钱买来的小牛犊,是他们的唯一的财产。兵荒马乱之年,土匪就专门欺负穷家小户,他们想来抢我外公家的小牛犊。我妈妈说,她一听到外边有土匪,就一个轱辘爬起来,我外公拿起了长杆子铁尖头梭镖,我妈妈就从窗口往外扔砖头,父女二人拼死抵抗,打得土匪不能进门。我妈妈一边打土匪,一边大声喊叫,让乡亲们来帮忙。可那个时候,人人都害怕土匪,没人敢来帮忙。我妈妈说,她照着土匪的脑袋扔砖头,打得土匪不敢上前。我外公也用梭镖捅,直到月亮偏西,土匪不敢久留,就开跑。我妈妈拉开门栓,跟着就撵出去,抓住一个土匪的腰带(我们那里叫“战带”缠在男人腰里)死也不放。说起来那些土匪,也都是附近的人,最后那个土匪被扯住没办法,只好转着圈,让自己的长腰带被解下,才跑了。从此,土匪再也不敢到我外公家里抢东西了。我妈妈十三岁打土匪,传遍了十里八乡,无人不夸她的勇敢。
妈妈拉着我的手,往家走。妈妈的手是粗糙的,割麦除草,摘花种豆,织布纺线,洗衣做饭,让妈妈的手变得老茧密布。但她的眼睛却很明亮。妈妈说:“你要好好读书,读了小学再读中学,以后考大学。你读到哪里,妈妈供你到哪里。”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我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那粗糙的手是那样温暖有力。
我仰头看看月亮,再看看我的妈妈。她是那样普通平凡,却又那样高大美丽。妈妈又说:“做啥事都要有决心,都要不怕困难。读书也一样,不要怕苦。眼睛要明亮,要像太阳像十五的月亮一样,看清道路,走光明大道。妈妈没机会上学读书,你可要好好地读书。”我使劲地点头,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妈妈身上,散发着炕过的焦饼的香味儿,还有秋风中夹杂着泥土气息的荷花芳香,混合着成熟谷物的特殊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味道真是沁人心脾。忍不住把脸贴在妈妈的身上,妈妈的身体是那样的温暖,那样地让我幸福,沉醉。
我的好妈妈!
【作者简介】
周葵,1943年生于湖北省襄阳市。1963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68年分配至沉湖8250军垦农场,1970年二次分配到湖北省广水市一中执教至退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广水市人大代表,人大常委,湖北省教师代表大会代表。热爱教育工作,喜欢舞文弄墨,所写作品,多次发表在《孝感日报》,《湖北省人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