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草原石
文||轩源
深秋的内蒙古草原,是一片金色的海。风从西伯利亚来,掠过草尖,发出呜呜的声响,如远古的呼麦,苍凉而雄浑。天高地阔,云卷云舒,人立于其间,顿觉渺小如沙砾,却又仿佛与天地同呼吸。这季节,我们玩石人称之为“秋猎”——不是猎取生灵,而是猎取那些被岁月和风沙打磨了千万年的石头。
动身前往草原那日,晨霜如盐,撒在枯黄的草叶上,闪闪发光。巴特尔老汉开着皮卡来接我,他脸色黝黑如烧焦的胡杨,皱纹里嵌着几十年戈壁的风沙。“秋猎要赶早,”他吐着白气说,“太阳一晒,石头就躲起来了,跟你捉迷藏哩!” 皮卡驶过草场,惊起一群百灵鸟,像一把撒向天空的碎银。
草原上的石头,并非俯拾皆是。它们隐于草窠,藏于沙丘,混于羊粪蛋之间,需得慧眼识珠。巴特尔教我一招:“得蹲下来,眯缝眼,看那不一样的反光。” 我依言而行,果然见一颗鸡血石,半掩在蓟草根下,赤红如凝冻的血滴,沾着沙土,竟有脉搏跳动之感。又寻得一块碧玉质的鹅卵石,青绿如水头饱满的葡萄,握在掌心,凉意渗入肌肤,仿佛握住了草原的秋天本身。
午间歇息,我们坐在一处敖包旁。巴特尔掏出铜壶煮奶茶,壶底沉着三颗黑曜石:“石头自己会挑人,”他用火钳翻动着牛粪饼,蓝焰舔着壶底,“它不乐意,你找瞎眼也白搭;它若跟你有缘,自会蹦到你眼前。” 这话颇有玄机。我摩挲着手中那块黄蜡石,它温润如脂,纹理似波浪起伏,令人想起草原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悠远画面。
落日时分,我们来到一片名为“五彩滩”的干涸湖床。这里曾是史前海洋,地壳运动令其隆起,又将无数珍宝吐还人间。夕阳西下,余晖泼洒,湖底顿时成了藏宝图:玛瑙红如焰,碧玉绿如苔,蛋白石流溢虹彩,风凌石嶙峋如骨。我捡起一枚同心圆的菊花石,花瓣分明,仿佛亿万年时光凝固于一瞬。
夜幕四合时,我们生起篝火。巴特尔将土豆埋进火炭,又拿出几块白天捡的玄武岩,扔进火堆烧热,继而夹出烤羊排。“石头比铁板存热,”他咧嘴笑,齿白如贝,“老祖宗的法子,香得很!”羊油滴在石上,嗞嗞作响,香气混着草烟升腾。我们啃着肉,仰望星空。银河如练,横亘天际,繁星密缀,似伸手可摘。
巴特尔指着星空说:“瞧见没?星星也是石头,老天爷撒的石头。”他语带敬畏,“咱在地上捡小石头,它在天上摆大石头。都是一个理——岁月打磨,才显真章。”
此言如锤,击中心扉。是啊,这些静默的石头,历经火山喷涌、冰川推移、风沙侵蚀,方成就今日模样。它们承受亿万年煎熬,却将苦难转化为斑斓纹理与坚硬质地。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唯有经受时光打磨,挫折洗礼,才能褪尽浮华,显露内在的光华与坚韧。
翌日清晨,我独往东边山岗。晨光熹微中,见一群野马饮水河畔。一匹白马低头啜饮,忽然扬起前蹄,踢出一块黑石,咕噜滚至我脚边。拾起一看,竟是块天然形成的马鞍形玛瑙,通体黝黑,却透出暗金纹路,如熔岩流动。我顿悟巴特尔所言“石缘”——这草原以其慷慨,赠我以珍宝,更赠我以生命的启迪。
归途上,皮车厢里石块叮咚,如击乐鸣奏。我不仅带回一袋沉甸甸的石头,更带回一腔沉甸甸的感悟。秋猎之乐,不仅在寻觅之趣、获得之喜,更在与天地对话,与岁月共鸣。每一块石头都是时间的遗嘱,大自然的史诗,它们沉默如谜,却诉说最雄辩的真理:生命唯有历经磨砺,才能成就非凡。
于此苍茫草原,人虽如草芥,却可因坚韧而伟岸。正如那戈壁深处的胡杨林,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以顽强的存在,诠释生命的尊荣。
盖人生亦然,当如秋石,经风雨而色泽愈鲜,历磨砺而质地愈坚。纵处漠北,亦怀苍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