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口极寻常的土陶碗,碗沿有个小小的豁口,像岁月不经意间咬下的一记齿痕。碗里盛着的,是半碗黄澄澄的小米粥,稠稠的,正温顺地吐着若有若无的白气。那热气不张扬,只是一缕缕地、懒懒地盘旋而上,在清冷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柔和的曲线,便慢慢地散开了。随之散开的,是一股朴素的、暖暖的香气,是五谷最本分的味道。
我的眼光,便从这袅袅的热气望过去,落在炕头上外祖母的脸上。她斜倚着,身上盖着那条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蓝布薄被。窗纸透进的、黄昏时分那有些乏力的光,恰好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竟泛起一层茸茸的、教人心里发软的光晕。她见我端着碗,嘴角便缓缓地漾开一个笑。那笑容是那样淡,淡得像碗里热气最稀薄的一缕,却又那样沉,沉得仿佛积攒了她八十个春秋所有的慈爱。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囡囡,姥姥吃不下……半碗,半碗就够了。”
我晓得,这不是推辞,是她的胃腑真的再也装不下太多人间烟火了。我便不再劝,只将身子坐得更近些,用那白瓷的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小半勺,又怕烫着她,总要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吹一吹,才送到她的嘴边。她顺从地微微张口,就那么一点点地抿下去。屋子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见勺子碰着碗边的微响,和她缓慢而轻微的呼吸声。
我喂得极慢,她也咽得极慢。在这慢吞吞的间隙里,我的神思便不由得飘忽起来。这半碗粥的香气,仿佛有灵,竟像一只温柔的手,替我推开了一扇记忆的、虚掩着的门。
门后,是许许多多个雾气蒸腾的早晨。也是这口带豁口的碗,却总是满得尖尖的,冒着滚烫的、扑鼻的香。那时的外祖母,脚步是利落的,腰板是挺直的。她总是一面催着贪睡的我快快起床,一面将那满碗的粥“咚”地一声顿在我面前的桌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饱满的疼爱。“快吃,吃得多,才长得壮!”她的话,也总是像那满碗的粥一样,实实在在,暖透心肺。我那时年纪小,胃口也好,常常是唏哩呼噜,便将那一大碗粥喝得底朝天,只觉得浑身都暖了,有了力气去应付外面整个冬天的风寒。
从前的“满碗”,是给予,是充盈,是生命泼辣辣的、向外张扬的劲儿;而今的“半碗”,是承受,是收敛,是生命静静地、向内收拢的光。这其间的变迁,便是岁月无声却最犀利的笔法了。
不觉间,碗底已见了天光。外祖母合上眼,像是倦了,脸上却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平和。我轻轻放下碗,那残余的、一丝丝的香气,还依依不舍地缠绕在我的指间。
我忽然觉得,这“半碗香”,比起从前那满碗的、扑面的热气,是另一种味道了。它不再仅仅是五谷的香,更是一种温存的、安宁的、陪着一个人慢慢走向终点的香。这香气里,有夕阳的余温,有回忆的甘醇,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悲悯与感激。
往后的日子,无论我再喝下怎样满碗的、鲜美的羹汤,怕是也盖不过这一个黄昏,这半碗薄粥的、悠长的滋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