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月亮◎于连江(诗夫)
月亮,是先人凝视人间的那只眼睛吗?那目光,凉凉的,像今夜这洒在我肩头的清辉,带着一种古老的、慈悲的温柔。它见过李太白花间独酌,将影子也灌醉;它照过苏东坡的朱阁绮户,听过他那句“何事长向别时圆”的诘问。如今,它又这般无差别的,静静地照着我,照着这沉默的书房,照着千里之外,我猜想中,你也正抬头望向它的那个窗口。
月光是最公平的东西。它不因朱门的繁华而多赠一分施舍,也不因寒舍的寥落而减却一缕清辉。它就这样,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慷慨,将整个世界镀上一层虚幻的银。山岳的凹凸,是因它而有了明暗的韵律;远处黑黢黢的树影,是因它而显出朦胧的轮廓。万物都失了白日的真切,沉入一个宁静的、梦一般的时空里。
可这公平,有时却显出几分残酷。它让欢聚的笑声更甜;也让孤单的影子更長。那光越是圆满,便越是照见心底那块无法填补的缺憾。桌上那碟桂花糕,甜得有些寂寞;杯中那汪清茶,也映不出第二个人的容颜。这无边的清远,竟像一张巨大的、透明的网,将所有的思念都网在里头,无处可逃。
忽然,便想起杜工部的句子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从前读,只觉得是文字的力量;今夜品来,才知是血的温度。故乡的月,想来是不同的。它该是透过老家庭院那棵桂花树筛下来的,光斑是碎的,带着扑鼻的香;它该是落在门前清凉的溪水上的,随着水波,一晃一晃,晃成一片流动的平仄。而眼前的这轮,太完整太清冷,像一枚高悬的、巨大的印章,盖在这异乡的土地上,证明着我的客身。
古人没有这般迅捷的音书,他们的思念,是慢的,是沉的,非得托付给这唯一共见的明月不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该是何等无奈而又殷切的寄望,将满腔的心事说与月亮听,仿佛它真是一位信使,能将这光影连带其中的情意,一丝不差地,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坎上。这种情谊,因了这阻隔,反而显得愈发纯粹而厚重了。
现代的我们,拥有了整个星空的距离,却似乎丢了对着月亮说话的耐心。指尖一动,声音与面容便可瞬间抵达。然而,那方小小的、发亮的屏幕,真的能盛下这漫天漫地的表达吗?真的能传递指尖触碰不到的、那月华微凉的呼吸吗?便利有时竟成了情意的稀释剂,让我们忘了沉默的陪伴,有时比万千言语更有力量。
起风了。楼下的枫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像是月光的私语。一片云慢腾腾地,从东南方游来,边缘被月光镶了一道亮银的边,庄严得像赶赴一场古老的约会。它渐渐地、温柔地,遮住了月亮的脸。天地间的光霎时暗了下去,像戏台上短暂的幕间休息。
世界陷入一种更深沉的静默里。然而奇妙的是,月亮的缺席,并未让我感到恐慌。因为我知道,它就在那云后,它的圆满与光辉,一丝未曾消减。这短暂的遮蔽,反而让我更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一种不因看不见而消失的、笃定的存在。这多像某些情感,不必时时宣之于口,却始终在生命的地平线上,散发着恒定的、温暖的光。
风飘过去了。月亮重新露出它皎洁的脸,仿佛一次崭新的诞生。天地再度被照亮,而这一次,那光似乎更澄澈、更通透了些。我心中的那点波澜,不知何时,也已平息下去,化作一泓宁静的秋水,完整地盛着这一轮月影。
于是,便不说思念了吧。在这同一个月亮下,在这片被它抚慰了千年的土地上,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对话。我举起那杯香满四溢的酒,向着虚空,也向着想象中的你,对视致意。月光流入杯中,与酒水融为一体。饮下的,便是一整个的中秋。
2025.1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