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深 枣 忆
作者:张良碧
暑气虽已渐退,但秋日依旧骄横,肆虐的“秋老虎”仍在这伏天里放荡不羁,将火辣的痛意烙进每个裸露的肌肤,让人感到无比灼热的痛。
我路到街面商铺的水果店,看见摆放在架上的秋枣,略带小斑点的红,指尖忽然就泛起一阵熟悉的涩——想起姑姑家那棵老枣树,也是这样的季节,枣枝铁似的直刺天空,枝桠被枣子压得弯弯的,叶子间漏下的阳光,斑驳落在姑姑门前常坐的青石板上,印出细碎的光斑。那时我才6岁,攥着奶奶的衣角站在枣树下,看姑姑仰头摘枣,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直淌,她说“闷得慌,我神不住了。”
“秋暑秋暑,热死老鼠。”秋暑的日头最毒时,姑姑家的堂屋总透着股灼人的热。我蹲在门槛上玩枣核,总能看见她颤巍巍从里屋抱出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铺在堂屋潮湿的泥地上。那粗布刚触地,便瘫软成一片皱缩的月光。转瞬,我仿佛间听见她倒下的闷响——像一袋灌了铅的稻谷砸在晒场上。只见他蜷缩在粗布上,慢慢眯上了眼睛。
姑父家有兄弟俩,弟弟与弟媳结婚两年就病逝了,留下了一栋两间的破旧房子。(为延续血脉,姑父经族人商议立继嗣字据,将此房归属长子过继承嗣)小叔家的房子在前面,姑父家的两间破旧房子,在后面,中间一个过道,过道是用青石板铺就的,没有阳光的照射,睡在上面很冰凉。我曾多次看见姑姑从田间回来,像块晒化了的糖,踉跄穿过小叔的小屋,咚地瘫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四肢摊开,喘着粗气。我问奶奶,“青石板不是很冰吗?”奶奶只抹了抹眼角,说:“你姑姑命苦,暑天里身子像揣了团火,只有青石板,湿地板才能让她凉快点,好受些。”姑父中年去世,给姑姑留下了三个孩子,当时最小的表哥只有三个月,最大的才10岁。为了孩子们,为了生计,为了这个家,她不得不去辛勤劳作。据说,姑姑刚生下我的第三个表哥,没满月,姑父就卧病不起,突然就离世了。无可奈何,姑姑只好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去地里干活,因受暑热侵袭引发产褥中暑。家境贫寒,无法治愈,这样就引发了长期后遗症,遇高温时复发。(方言称之为“热干鸡。”一种月子病。在中医学上可能称之为“热痉厥”。即产后气血未复,暑热侵袭导致阴液耗伤,其症状表现为发热、头晕、出汗、恶心等,需要凉剂清热。复发时需睡湿地板降温,调节紊乱。)每年一到产褥期,她的月子病就会复发——高热难耐时,只能蜷缩在浸透凉意的青石板上,或是直接躺进潮湿的泥地里降温。当她缓过神来,就会喝上一口凉水,才慢慢端起一个小板凳,蹒跚走到院门口,挨着老枣树坐下,将身子靠在树干上。因为这个枣树是她的念想。姑父走得早,有人劝她再找个依靠,她只摸着树干摇头:“这树是他种的,我得守着。”后来,我才懂,她守的不只是一棵枣树,是心里的贞,是三个孩子的家,是不肯散的烟火气。

南方的枣,总赶七、八月的暑气里熟透,北方的枣却要等到十月、十一月的霜风染过,才肯缀满枝头。论个头,北方的枣总比南方的枣丰腴些,甜味都更醇厚,像把秋阳的暖都揉进了果肉里。我这颗馋枣的心,早被姑姑家的枣树勾得发痒,连梦里都是满树红灯笼似的枣子。日日缠着奶奶问:“啥时候去姑姑家呀?”奶奶心里也惦记着姑姑的“月子病”,总说过些时日便去。不过一周光景,我们便到了姑姑家。奶奶忙着帮姑姑打理家务,我就守在枣树下,盯着枝桠间的枣子,连半青半红的都不放过,索性爬上皮糙肉厚的树干,稳稳趴在树桠上。抬头是缀着银辉的月亮,放眼能望见不远处的桂花树,风一吹,桂花香混着枣子的清甜,轻轻漫过姑姑家的门前,也漫过我满心的欢喜。
枣子红透的日子,老枣树像披了件缀满红玛瑙的衣裳,风一吹,枣叶簌簌响,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童年的记忆里,我和姑姑邻居家的“狗剩”就像两株并生的枣树苗。每逢暑假去姑姑家,我总爱踡在那棵老枣树的虬根上,看金黄的枣子啪嗒砸进泥土里。“狗剩”会立刻竖起耳朵,鼻尖抽动两下,我就知道该和他分享战利品了。我们比赛谁捡的枣子更圆润,把最红的那颗掰成两半,汁水沾满手指,相视傻笑。剩下的枣子装满口袋——这是姑父栽的树,是姑姑守着的念想,结的甜,得留给她和三个表哥。一天,村东头的“胖小子”趁我们到“狗剩”家玩的一会儿,偷偷爬上枣树,摘了满满一兜,等我从“狗剩”家出来,发现他蹲上树上,我立马冲上去拽住了他的脚,两人滚在枣树的泥地里,红的枣、绿的叶、黄的泥混在一起,像把好日子都摔碎了。他哭着跑回去,告诉他娘,不远处就叫见他娘大声叫骂:“是那里来的野孩子,敢抢我家“小胖”的枣!”我张着嘴想喊“这是姑姑的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这时姑姑从屋里跑出来,没跟人吵,只是蹲下来捡起地上没沾泥的枣,把最红的几颗塞到我手里,掌心的温度裹着枣的甜。他对那妇人笑着说:“孩子闹着玩。”可我看见她转身时,眼角的泪比枣子还红。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时隔多年,等我再去姑姑家,姑姑家的老枣树已经没了——表哥说盖新房时嫌它占地方,砍了。又过几年,姑姑也走了,走在一个不那么热的秋天。我站在曾经栽枣树的地方,脚下是水泥地,没见着青石板,再也没有枣子的甜,心里空落落的。如今树没了,人也没了,可每次吃到枣,还是会想起那个暑天里睡青石板、湿泥地的身影;想起枣树下那句“野孩子”的责骂;想起姑姑塞给我枣时,眼里藏着的,比枣子更暖的光。那些回忆像枣子一样,被岁月熏干,嚼在嘴里,有甜,有涩,还有一丝化不开的牵挂,落在每一个秋深的日子里。
【作者简介】
张良碧,性别,男。现年69岁,中共党员。华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大学本科学历。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教41年,退休。曾在国家级刊物发表文章近二十篇,获中国教育2005年第五期论文评选一等奖,获奖作品多篇。有散文,教学论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