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今夕复何夕
文/韩寒(江苏)
暮色像掺了水的墨汁,在天际洇开一片混沌。我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看那轮金黄的圆月缓缓攀上钢筋水泥构筑的天空,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月光还是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的灯光。楼下车流织成的光带蜿蜒如河,鸣笛声惊碎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桂香——这分明是中秋了,可为何总觉着哪里不对?
记忆里的中秋该是这样的:天刚擦黑,外婆就搬出那张掉漆的老木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摆着用红纸仔细包好的月饼,裂开的缝隙里露出五仁馅料的颜色,像藏着什么珍贵的秘密。我和表弟趴在桌沿盯着盘子直咽口水,外婆却总要等月亮爬过东边的老槐树才许我们动手。那时的月亮似乎比现在矮许多,挂在青瓦白墙之上,清辉漫过晾衣绳上滴着水的被单,落在竹筛子里新摘的栗子上,连院角陶罐里泡着的桂花酒都染上了银边。蝉鸣渐歇时,外公会摇着蒲扇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他的声音混着稻田里飘来的蛙叫,在葡萄架下荡起细碎的涟漪。
如今再难寻到那样完整的夜晚了。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工作群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视频通话里母亲的脸被分割成一个个方格,她身后厨房的灯光晕染着鬓角新添的白发:“今年月饼还是豆沙馅的,给你留着。”我知道她在说谎,超市货架上的新品早取代了手工揉制的旧时光。孩子们抱着电子平板追逐虚拟宠物,对桌上精致的礼盒无动于衷,他们更在意直播间里主播拆开盲盒时的惊喜尖叫。月亮依旧圆满,却成了自拍杆上的道具,滤镜下的容颜比月光还要苍白几分。
走在繁华的商业街,各家店铺都在播放《但愿人长久》。霓虹灯拼凑出的“团圆”二字闪烁不定,橱窗里穿着汉服的模特捧着月饼摆拍,丝绒礼服与古装混搭出荒诞的美感。商场中庭挂着巨型月球装置艺术,金属骨架裹着荧光涂料模拟月海沟壑,人造云雾缭绕间有人举着发光兔子灯合影。这些精心策划的浪漫场景像速溶咖啡般便捷易得,却也消散得太快,待人群散,地上只剩几片仿制玉兔掉落的绒毛。
我忽然想起童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那年的中秋夜乌云密布,全家挤在堂屋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楞沟渠湍急流淌。父亲临时砍了根竹子做简易灯笼骨架,母亲撕开旧日历糊上棉纸,我们姐弟仨轮流举着自制的灯笼满屋子跑。烛光透过薄纸映出跳跃的影子,在斑驳墙面上演出皮影戏般的传奇。雨停时月亮破云而出,湿漉漉的地面盛满碎银般的月光,我们的笑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大黄狗。那样的夜晚没有精致摆盘,没有昂贵礼物,却让每个毛孔都浸透了幸福的滋味。
此刻窗外的月亮依然圆满如初,只是少了些许期待的目光。或许不是月亮变了,而是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闪烁的霓虹;也不是月饼失了味道,而是舌尖尝遍珍馐后淡忘了粗茶淡饭的清香。当生活被切割成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当情感表达简化为表情包里的符号,那些需要慢慢酝酿的温情便如同指间流沙,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
夜风拂过阳台上的绿萝,叶片簌簌作响像是古老的歌谣。我摸出抽屉深处那个褪色的铁盒,里面躺着半块硬化的月饼模具。指尖抚过凹凸的花纹,突然听见遥远的蛙鸣穿过岁月而来——那是田野深处最原始的生命律动,是血脉相连的呼唤。也许明天该关掉所有电子设备,带着孩子回乡下住几天?让他们亲手揉面做饼,看蚂蚁排成长队搬运掉落的渣滓;听爷爷讲那些讲了千百遍仍新鲜如初的故事;等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打湿青石板路上的月光。
毕竟真正的团圆不在朋友圈的定位打卡里,不在购物车里堆积如山的礼物中。它藏在外婆纳鞋底时扯动丝线的沙沙声里,躲在父亲修剪篱笆时落下的细碎木屑中,落在母亲为我们掖好被角的那个瞬间。当我们愿意放慢匆忙的脚步,抬头看见的不仅是天上的那轮明月,更是心底永不磨灭的故乡之光。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