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下河到姑苏的味觉文学地图
▓ 张长宁
“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在泰州茶馆写下“菜根香处最安心”时,哪会想到三百年后,“吴地文坛食客”陆文夫——另一个从这片水土走出去的文人,能把早茶铺子的烟火气写进文学里。陆文夫《美食家》里的朱自冶,为碗头汤面跑遍全城,跟“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说“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那份笃定,原是一路子的——里下河地处江淮、黄海、长江三水交汇,河网如织的地理肌理,早把“于细微处见天地”的功课教给了他们:滋味里藏的,从来都是水土的性情。
水做的味觉:里下河的饮食哲学启蒙
泰州老街的青石板缝里,全是文人舌尖的密码。这密码的根,就在里下河的水里——这里河汊纵横,既得长江的丰饶,又纳黄海的鲜咸,更有淮河带来的厚重,催生出“精于物、细于味”的饮食观。郑板桥晚年常蹲在巷口条凳上,烟袋锅子磕得砖地响,盯着师傅切干丝:刀要斜着下,每刀间隔半分,一块豆腐干经十八道刀工变成银丝,在虾汤里飘得像柳丝。
泰州早茶集团的白案师傅切干丝细如发丝
他在《家书》里写“食不厌精,不是矫情,是敬天地”,这话后来成了陆文夫的底本。《美食家》里朱自冶挑的蟹,正是里下河特产的溱湖簖蟹,“要雌的,脐要圆的”,跟泰州人“看青背、白肚、金爪”的讲究一个模子刻的,连说话都带点“鲜得很撒”的尾音——这讲究,本就是靠水吃水的人对自然的回应。
里下河的水,教他们尝出滋味的层次。“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里写蒌蒿“极嫩,微有蒿气”,细得像用秤称过,这本事许是打小瞧祖母做醉蟹练的——母蟹得挑重阳前的,酒要用本地米酿,连花椒都得捡粒大的。陆文夫笔下的“三虾面”,虾仁、虾籽、虾脑分开弄,跟泰州早茶“一茶三点一面”的路数对上了,都是水里泡大的人才懂的“一步一步来”。熬鱼汤更有讲究,得用三河交汇的活水,火要柴烧的,咕嘟咕嘟炖到奶白,再撒把垛田香葱——那香葱长在无土的垛田上,全靠河水滋养,自带一股清甜,才算对味撒——这层次,恰是水网交错的地理在味觉上的投影。
酒坊的蒸汽里飘着家长里短。陆文夫十二岁偷喝的泰兴原浆,跟郑板桥“难得糊涂”的醉态,揣的是同一份里下河的酒魂。泰州酒坊有规矩:新酒酿成要请街坊“尝头口”,王二婶端着粗瓷碗,喝一口骂一句自家男人懒,三碗下肚,张家的别扭、李家的喜事,都在酒话里散了。这场景在《美食家》里变成元大昌酒肆的日常:掌柜听脚步声就知客人口味,熟客借一碟茴香豆就能谈成生意。“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说得实在:“饮食是庙堂,也是江湖”——而这江湖的底色,正是里下河“舟楫往来、杂处共生”的水码头性情。
笔墨间的滋味:文人笔下的饮食叙事革命
郑板桥在画上题“白菜青盐糙米饭”,是把寻常吃食变了戏法,成了精神的记号。据说他曾为巷口干丝粗细跟掌柜抬杠,“切得比头发粗,也配叫泰州干丝?”这较真劲儿到“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手里更地道:“炒米和焦屑,是我家乡的重要食品”,平平一句话,让苏北的饥荒年月有了暖意。他蹲在街头吃菱角,绿皮沾着河泥,被小贩笑“文人气还没菱角壳硬”,倒笑得更欢了——这份对“土味”的珍视,原是里下河文人对水土最直接的敬意。
陆文夫更绝,《美食家》里每口吃食都是时代的镜子:朱自冶爱的“松鼠鳜鱼”,饥荒年成了掺麸皮的“面疙瘩”,滋味变了,社会的褶子也露出来了。他们都懂“留空”的巧:郑板桥画竹只留三分叶,剩下的让看画的自己想;“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写“端午的鸭蛋”,不说好吃,只写“筷子一扎,红油就冒出来了”;陆文夫写朱自冶吃汤包,重点不在蟹黄鲜,在“先吸后咬”的讲究。这就像泰州干丝的“空”——留够缝才能吸饱汤,文字留着空,才能盛满人情,而这“留白”的智慧,恰是从里下河“水有尽而意无穷”的景致里学来的。
蟹黄包、细干丝
盐商宴上的鱼翅,抵得上佃户半年粮,郑板桥看了,提笔就在墙上画了棵白菜;“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写西南联大的“过桥米线”,铝锅煮着糙米线,藏着战乱中文人的骨头;陆文夫笔下的“头汤面”,从朱自冶独吃到众人常吃,照见了改革开放的日子。里下河的文人都清楚,灶台上的事,从来不止是灶台上的事——就像这方水土,从来都不只是鱼米之乡,更是人情与时代的容器。
味觉的迁徙:从泰州到姑苏的文学基因重组
16岁的陆文夫坐乌篷船离泰州,行囊里揣着母亲做的“蟹黄酱”。这酱后来成了《美食家》里的细节:朱自冶用蟹油拌阳春面,“筷子一挑,香气能惊动半条街”。苏州的精细跟泰州的实在,在他笔下融成了一味——像“三套鸭”,野鸭套家鸭,家鸭套菜鸽,里下河的鲜与姑苏的巧,一层叠一层,把文字喂得厚实。这迁徙,本就是里下河人的常态:水网四通八达,让味觉与文脉自古就带着流动的基因。泰州干丝的切法随移民传到苏州,经当地师傅改良,加了鸡丝、火腿丝,成了“鸡丝干丝”,刀工里还藏着泰州的影子。
“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在昆明想的“家乡菜”,原是泰州与高邮的混合味。他写“炒青盐豆”放青椒,是泰州的法子;写“昂嗤鱼烧豆腐”加紫苏,带的是高邮的水韵。这就像他的文字,有泰州评话的脆,也有苏州评弹的软。陆文夫也一样,《美食家》里“倷好”的吴语腔里,总藏着“乖乖隆地咚”的苏北调子,像蟹油拌阳春面,南北味搅得匀匀的——就像里下河的水,既通淮河,又连长江,本就没有绝对的“纯粹”,只有不断交融的鲜活。
泰州留芳茶社的一桌早茶(点)
他们最终都回了“本味”。郑板桥晚年回家,天天要吃“青菜豆腐汤”,说“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里下河味觉诗人”汪曾祺老了念叨“腌笃鲜要少放笋”,怕抢了鲜肉的味;陆文夫在访谈里说“最好的菜是盐水虾,白煮,蘸点醋”,多一分料都嫌杂。这就像里下河的水,流多远,最终还是要灌回地里。他们的文字也一样,走了千山万水,根还在泰州老街的早茶铺里,在那碗熬了整夜的鱼汤面里,热乎着,鲜活着,像极了那句“滋味里的文脉,从来都带着烟火气撒”。
秋日的泰州老街,蟹黄汤包的热气缠着郑板桥的题字在风里转。秋雨落在凤城河,涟漪里都是三百年前郑板桥看过的波纹,也映着今天早茶铺里蒸腾的热气。忽然懂了,里下河的文人和吃食,原是互相养着的:水土喂出了味觉,味觉丰润了笔墨,笔墨又让寻常吃食有了文脉。就像陆文夫在《美食家》结尾写的,朱自冶老了,最想的还是“小时候吃的那碗阳春面”——许是所有从这片土地走出去的文人的念想:走多远,舌尖上的根,总扎在里下河的水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