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最爱在老槐树下仰望天光,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碎成满地流动的金币。
风过时,枝叶的絮语里藏着岁月的秘辛,却不知那些沉默的躯干里,早已写满时光的注脚。
直到那个清晨,生产队为做牛槽,队长不顾村民和老师的反对,伐倒了小学校门口的老槐树。
锯断的截面如摊开的古籍,环环相扣的纹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记得课本上说,这叫年轮,树木一年长一圈。
这时,年迈的祖父步履蹒跚过来了,他用手轻轻摩挲着树干上的纹路,低声感叹:“可惜啊,这棵树经历百余个寒暑:活到这种岁数,早已成精了”。
我震惊于他竟能从木纹中读出岁月的痕迹,仿佛窥见了某种天意。虽不明白所谓“成精”究竟是何含义,却只觉得一股肃穆之情自心底缓缓升起。
树的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一个春天的悸动、一个秋冬的沉淀。这棵大树百年间栉风沐雨,该是多么不易啊!
多年后,我才明白:树中所蕴藏的“精魂”,实则是百年大自然所锤炼出的坚韧筋骨,是无数个日升月落风雨寒霜沉淀而成的沉默智慧,更是将一生的悲欢都凝练进这无可替代的年轮之中。
后来更知晓,不只树木有年轮,人亦如此。
人生不过数十载,其间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得失荣辱,都如刀刻斧凿一般,在心灵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那便是属于人的年轮。
这年轮不仅在肌肤上,而更是在魂灵深处。它并非树木那般清晰可见的环形纹路,却以一种更为幽微的方式,铭刻着生命的轨迹。
它是欢笑与泪水交织出的隐秘图谱,是岁月用无形之笔在我们心底写下的光阴诗篇,也是岁月交给我们经历一生的账簿。
少年的年轮如初春新发的枝芽,带着莽撞而鲜活的生机。我们总爱踮起脚尖向天空抛出炽热向往,以为伸手便能撷取太阳的金芒。
课桌上刻下的痕印,是许下的愿望。那些年的年轮在热忱里生长,每一圈都饱满如圆月,没有褶皱与断点,只是将最纯粹的理想融入了憧憬。

人至中年,年轮忽然收敛起张扬的弧度,变得缜密而深沉。犹如树木历经风雨后低垂枝桠,我们也在世事浮沉中学会敛藏锋芒。
及至中年,年轮纹路也变得错综复杂。那里有欢欣刻下的明亮弧线,也有悲伤侵蚀的深色沟回;有成功镌就的丰润隆起,也有挫折留下的细微裂痕。
它们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生命的网络,记载着每一次深夜的沉思、每一次艰难的选择、每一次收获的喜悦。
那些原本流畅的纹路里,渐渐渗入暗色的墨痕:某处密集如蛛网,是无数深夜独酌时滴落的苦涩;某处陡然转折,是人生十字路口的彷徨与抉择。
这时方才领悟,年轮从来不是时光的简单刻度,而是以悲欢为经、得失为纬,在灵魂画布上织就的布匹,每道纹路都暗藏生命的脚印。
老年的年轮沉静如莲,不再追逐风的来去,转而深耕内心的沃土。那些曾锐利如刃的锋芒,早已被岁月流水打磨成温润的弧度,恰似腕间摩挲已久的珠串。
行至暮年,人不再执着于生命的向外延展,而是安于颐养,向内修身。过往生活中那些看似凌乱的纹路,也在此刻达成一种圆融的和谐。
此时的年轮,宛如一曲秦腔的慢板乐章,每个音符都浸透悲欢离合的往事,每段旋律都沉淀着酸甜苦辣的智慧。
老人安然坐于藤椅之中,闭目养神。和煦的阳光穿过窗棂,在他银白的发间洒下细碎的金芒。年轮便在均匀的呼吸间,静静回放着时光的映像。
那是一部用一生光谱写就的史诗。曾经的缺憾,早已化作诗中动人的韵脚;过往的苦难,亦沉淀为器物般温润的光泽。每一道纹路里,都盛满了岁月最深的馈赠。
但人之年轮终究不同于树木。我们既是扎根时光的林木,也是执刀雕刻的匠人。以选择为刻刀,以经历为刃锋,在心灵的原木上细细雕琢。
有的纹路如长江涟漪,藏着一生的安宁;有的曲折似秦岭脊梁,刻着风雨中的坚守;更有人将未完成的圆化作永恒的问号,在追寻中留下无尽的遐思。
每个人的年轮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杰作,是用一生时光精心绘制的灵魂地图。静心聆听,就能听见这些年轮正在轻声吟唱,那些自己经过的时光故事。
我常常在夜里自问:今岁的年轮该以怎样的笔触落墨?青少年时那几圈稚嫩的纹路,早已没入岁月的晨雾,而未来的轮廓仍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或许会有骤来的风雨,打乱既定的走向,在纹路里刻下深深的沟壑;或许会有不期的阳光,温暖前行的脚步,增添厚重的华章。
但无论如何,这些年轮痕迹都将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
可以确信的是,年轮从不因风雨而停歇生长。它以时光为材,以心跳为轴,在灵魂深处默默旋出生命的轨迹,一圈复一圈,一年复一年。
待走到岁月尽头回望时,眼前便会展开一幅用年轮绘就的星图:在交织的纹路里,藏着走过的每一条道路,吻过的每一缕晨雾,爱过的每一个黎明。
每道弧线都是时光的馈赠,每个圆圈都盛着生命的重量。
年轮无声,却早已将一生春秋,细细说与时光听。
2022年3月16日写于西安 2025年9月21日修改 图片来源于网络及AI制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