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说人性
郑能新
人性,这东西,真的一下子很难说透。它不像数学公式那样有固定的答案,也不似物理定律般能精准推导。你说它是善的吧,史书里那些为了权力、利益而相互倾轧、不择手段的记载,字字都透着冰冷与残酷;你说它是恶的吧,生活中那些陌生人在危难时刻伸出的援手,邻里间不经意的温暖互助,又处处闪耀着善良的光芒。人性,就像一块复杂的多棱镜,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折射出的模样千差万别,让你在揣摩不透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去探究它深处的奥秘。或许正是这份复杂性,才让“人性”这个话题,从古至今都被人们反复谈论,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经历和观察中,得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感悟,拼凑着对它模糊而又深刻的认知。
很多时候,人们的选择并非非黑即白,而是在利弊权衡、情感纠葛与现实压力中摇摆不定。一个平日里温和友善的人,可能会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心生贪念;一个看似冷酷的人,也可能在某个瞬间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柔软。这种模糊性,让人性的呈现更加立体,也让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多了几分难度。就像在拥挤的地铁上,有人为了抢座而争执不休,也有人默默给老人让座后转身离开;在工作中,有人为了晋升而暗中使绊,也有人愿意倾囊相授帮助新人成长。这些日常的片段,没有绝对的对错评判,却都在诉说着人性在不同情境下的微妙变化,如同流水般,既能滋养万物,也可能因地势而改道,展现出多样的形态。
但在现实生活中,处于善恶之间的灰色地带的人性往往更为广阔。这毛病,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譬如会游几步水的,见了那在池边小心翼翼试探的,胸腔里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轻飘飘的得意来,仿佛自己生来便是浪里白条,别人不过是些怕水的旱鸭子。他却不见得去想,那被他嗤笑的“旱鸭”,或许在另一片天地里,是操弄音律的圣手,指尖流淌出的乐章,能令山河静默,万籁无声。又譬如那口若悬河、自以为能说会道的,总爱睥睨那些沉默寡言的,觉得人家笨拙可悯。他却未必察觉,那沉默者的一双冷眼,早已将他心底那点浮夸与浅薄,看了个通通透透,只是不屑于与之言说罢了。
这等“以己之长,轻人之短”的戏码,在文人雅士的圈子里,演绎得尤为热闹,也格外刻薄。会写小说的,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构筑起一个纷繁世界,便自觉是了不起的造物主了,眼角余光扫见那些写散文、吟诗歌的,心里不免嘀咕:那些零碎短章,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女儿情态,怎及我这般鸿篇巨制的气象?而那写诗写散文的,凝练字句,追求那“一字不可易”的境界,自视在语言的炼金术上已臻化境,回过头看那拖沓冗长的小说,便觉得如同嚼蜡,满是世俗的尘埃气,全无半点灵光。于是,弄小说的觉着弄诗歌的矫情,弄诗歌的嫌弄小说的庸俗,各自守着一个山头,都以为自家风景独好,将别人那满园的锦绣,看得如同荒草。
这实在是人性中一种极可怜的“灯下黑”。一个人若在某处略有专长,这点专长便常常化作一堵高墙,将他牢牢圈禁起来。他的所有见识、所有评判,都从这墙内出发,以为这便是宇宙的中心。他用自己的尺子去丈量天下万物,合此尺寸的便是好的,不合的便嗤之以鼻。他却忘了,天地何等广阔,造化何等神奇,岂是他手中那一把小小的尺子所能穷尽的?你笑别人身形不灵,或许他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嘲别人讷于言辞,或许他胸中有韬略万千。你那一点引以为傲的“长”,在更为浩瀚的智慧面前,或许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此种心性的根源,大抵逃不过“我执”二字。这“我”字当头,便如生了翳障,蒙了心眼,使人只看得见自己鼻尖下的那一点得失、那一点荣光。它催生比较,喂养虚荣,最终将人引向一种精神上的画地为牢。一个人,若不能时时打破这“我执”的牢笼,不能以谦卑之心去欣赏那不同于自己的美,那么,他的世界便永远是狭小的,他的人性,也总不免带些穷酸的局促。他挥舞着自己那柄锈钝的斧头,嘲笑别人的宝剑不够沉重,这景象,除了可悲,更有几分可笑。
记得曾闻一笑谈,说一书法家与一外科医生同桌饮茶。书法家微醺,慨叹今人腕力不济,难以领会笔锋运转之妙,言下之意,颇有“曲高和寡”之憾。那外科医生静默不语,只含笑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个圆。那圆浑融饱满,如圆规所出,分毫不差。书法家一见,愕然久之,继而满面羞惭。他那点笔墨功夫,在需要极致稳定与精准的医术面前,又何敢言“巧”?可见那真正的翘楚,往往是深藏不露的,他们无需靠贬低他人来确认自己的价值。
老子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看清别人,算得上有智慧;但能透彻地了解自己,才是真正的高明。这份“自知之明”,便包含着对自身局限的坦然承认,以及对他人所长的真诚敬畏。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造化。与其耗费心力在镜中厮杀,争那虚无的短长,不如拆了心中那堵墙,去看看墙外那真正开阔的世界。那时或许会发现,你曾轻视的,恰是你所欠缺的;你引以为傲的,在更宏大的尺度下,也不过是恒河一沙。这般一想,那点可笑可鄙的倨傲之心,或许便能消散几分,人性也由此多了几分温润与开阔。当一个人不再执着于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世间万物,学会以包容的眼光看待差异,以谦逊的姿态欣赏他人的光芒,他便跳出了“灯下黑”的局限,也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得以舒展。就像山间的溪流,若只在自己的河道里奔涌,难免狭隘;唯有汇入江海,才能懂得包容万象的深邃与磅礴。人性的成长,大抵也是如此,在打破“我执”的过程中,褪去那些可笑的倨傲与偏见,显露出本应有的平和与通透,这,或许才是人性中更为珍贵的底色!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60多次。曾获“湖北省文联系统十佳青年文艺人才”、“湖北省宣传文化系统‘七个一百’百名文学人才”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