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村黄弘纲:心灯一盏照贡江
文瑞/文
嘉靖十一年的冬天,赣南的风里带着刺骨的寒。雩都县城西的贡江边,一位青衫学者正对着浙东方向长揖及地。那是黄弘纲在绍兴为老师守丧三年后,回到家乡的第一年,他在贡江祭奠逝世四周年的恩师王阳明。
黄弘纲家族的族谱上,记载着春源公自赣县迁雩的往事。这个家族像赣江的支流,默默流淌了数百年。祖父廷本、父亲思盛皆“默修德不求声名”,这种浸润在血脉里的沉静,或许正是他后来能深得阳明心学三昧的根基。
黄弘纲五岁能识字,十岁成秀才,少年得志的他却常在书院夜读时怅然:“理学久湮,望程朱复出。”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改变他一生的人,正沿着赣江逆流而上。
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平漳南乱后,先是在罗田岩聚讲,随后在赣州郁孤台下的濂溪书院开讲。那日江风浩荡,阳明青衣素袍,阐“知行合一”之旨。二十五岁的黄弘纲立在人群中,三日后行拜师礼——这一拜,便是生死相托的开始。
据传,阳明曾笑称这位弟子“一日千里如子,莫非吾老友乎”,这不是寻常的客套。在众多门人中,黄弘纲的“性静端方”独具特质。阳明常让他教导新入门者,“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
同乡何廷仁科场失意时,他劝道:“当忧圣贤之学未明,不忧科场之不利。”这话里,有阳明“知行合一”的真精神,影响何廷仁暂时放下科举,一心追随阳明先生。
最见真章的是那些随师游学的岁月。从军营到城廓,从赣南到南昌,数年不归乡。昏黄的油灯下,他记录着老师白天的讲话,这些笔记后来成了《传习录》的筋骨。
师徒书信往来间,阳明说“良知无内外,惟反求诸己则明”,他答“知而不行,非真知;行而不知,非真行。”思想在纸上碰撞出火花,照亮了后来江右王学的路。
嘉靖六年,阳明赴广西平叛前,将赣州阳明书院托付给他。那一刻的信任,成就了心学在赣南的星火传承。而黄宏纲的学问,也在岁月中完成从“持守”到“自然”的蜕变。
早期,他主张“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像严守门户的守夜人;晚年则悟得“不致纤毫之力,一顺自然为主”,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尤其难得的是,当同门将“意念之善”混同良知时,他犀利指出:“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这话击中了王学后流弊的要害。黄宗羲后来在《明儒学案》中盛赞他“善推阐师说”,确非虚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的那场急变,让所有阳明弟子措手不及。老师病逝南安的消息传来,黄弘纲即刻奔赴,见到的是停灵南埜驿的棺椁。扶柩回浙的路,成了最漫长的告别。千里路途,每遇祭奠,他执礼如孝子。余姚安葬后,他结庐墓旁,守足三年。诚然,这已不是简单的仪式,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守护呵。
更大的考验在阳明身后。幼子正亿才四岁,家族暗流涌动。黄认纲与同门清理遗产,“立三本合同”,又促成黄绾嫁女护孤。当他把正亿护送至南京时,临别赠言:“勿忘先君‘致良知’之教。”四十年后,正亿袭爵新建伯时说的“非洛村先生,吾无以至今日”,是对这段师门情义最深的注脚。
晚年的黄弘纲,在故里罗田岩讲学。当年汀州任上的“执法如山”已成往事,此刻他只是一介布衣。但听他讲学的,不仅有本地俊秀,还有远道而来的求道者。《明儒学案》中,赣州府入选的十九位学者,于都独占六人,多与他有渊源。
乡人传说,黄弘纲逝前曾朝着浙东方向行最后的学生礼。如今于都人说起“洛村先生讲学”、“千里送师归”的故事,眼睛里还有光。显然那些族谱上的记载、方志里的文字,最终都化作了江边的风,年年吹过赣南的青山。
诚然,黄弘纲最动人的,不是他对心学理论的贡献,而是那种将学问化入生命的态度。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儒学最本真的模样——不是纸上的义理,而是风雨中的扶持,是生死际的担当,是灯火相传的温暖。这或许比任何精妙的哲学辩论,都更接近“致良知”的真谛。
2025年10月1日于南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