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的秋山是有些寒意的。1517年的某个清晨,露水还挂在茅草尖上,有个青衫书生背着干粮袋,正沿着驿道急急赶路。他从于都来,要往南康军营去。布囊里的干粮硌着身子,脚步却不敢稍停——王阳明的帅旗在前方山峦间时隐时现。
这便是何廷仁与心学结缘的起点。后来人称“江右何黄”,与钱德洪、王畿并称王门四杰的他,此刻只是个追着军营求学的普通士子。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负粮追师”,在当时的赣南山水间,却是用双脚丈量百余里的虔诚。
军营设在唐江至横水的山峦间的一片山地上。王阳明刚结束军务,听说有士子从于都追来,特意掀帐相见。烛火摇曳中,这位平定漳南之乱的大儒,看见个长须高鼻的魁梧书生,袍角沾满泥渍,眼神却清亮如星。
何廷仁早先研习程朱理学,总觉隔着一层纱。直到在濂溪书院听人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惊雷贯耳。前回错过了罗田岩讲学,此刻亲见先生,特别是后来在横水听到那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突然明白:原来真学问不在书册黄卷,而在眉扬目张的心动间,在挑水砍柴的日常里。
于是,他放下科举,成了王阳明身边的影子。先生去桶岗、三浰、南昌,他便一路跟着去平乱;先生去庐山、九华山、通天岩,他又一路跟着去听讲学。这般不计功名的追随,让人想起孔子周游列国时,那些背着粮食紧随车马的弟子。
嘉靖元年的春天,何廷仁中举的消息传到于都,乡人敲锣打鼓来贺,他却望着院角的梅树出神。年近不惑,才得了个广东新会知县的任命。旁人替他惋惜,他反笑道:“不想竟能去白沙先生故乡为官。”
这句话里似乎藏着明代心学的传承密码。陈白沙开启的心学源流,要在他的弟子王阳明这里,再由他的再传弟子带回故乡去。历史有时就是这样慈悲的循环。
在新会任上,他每月朔望召集乡民,在祠堂前讲《传习录》。有争讼的,不急着判对错,先让人自陈过失。阳光透过格扇窗,照在老人们满是褶皱的脸上,竟有种书院里不曾见过的光亮。有老农听完讲解,拍腿道:“原来致良知就是半夜醒来,想起欠邻家一把锄头该还!”
何廷仁抚须微笑。他知道,心学的种子,终于从士大夫的书斋,落到了百姓的田埂上。
辞官归乡那年,赣南的油茶花开得正盛。他在善山书院讲学,总爱指着门外的驿道说:“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去追先生的。”
有学生问:“改过从何处入手?”他答:“从起端发念处察识。”又问:“若总也改不了呢?”他笑:“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你既知改不了是过,良知已在运作。”
这种接地气的教学,让四方学者闻风而至。乡人常见他坐在竹椅上,与贩夫走卒聊家常,说到兴起时,随手捡根树枝在地上画太极图。有孩童问:“老爷以前不是县太爷吗?”他拾起片落叶放在孩童掌心:“你看,叶脉自在其中。”
今天,在于都金桥村的何廷仁广场,可以看见他的画像与事迹。时值暮时,广场上老人在下棋,孩童在游戏,似乎忘记了五百年的何廷仁是谁。这倒恰合他的心意——让学问化入寻常烟火,本就是他毕生所求。
谱载,他去世时,家中萧然,葬礼是乡人凑钱办的。时光如流,学生们修的祠堂早已湮灭在时光里,但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关于何廷仁的传说种种,却像赣江边的芦苇,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忽然想起王阳明龙场悟道后写的诗句:“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何廷仁用一生诠释的,或许就是这般境界——不必著书立说,不必创建体系,只要在日用常行间活出心学的模样。
那位负粮追师的青年,最终让心学在赣南山水的滋养下,长成了另一种形态。它可能是新会乡约里自陈过失的老农,可能是善山书院里孜孜问学的乡人,更可能是如今广场上嬉戏的孩童——当他们某天突然明白“做人要凭良心”时,五百多年前那场军营里的对话,便又在时光中完成了一次回声。
暮色渐浓,回头望去,金桥村在夕照里格外温柔,仿佛还在等待某个从远方赶来的读书人,布囊里装着干粮,眼中闪着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