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十月的晨光斜斜地淌进书房,在木地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书桌一角的绿萝被照得透亮,叶片上的晨露顺着藤蔓滑落,恰巧落在抽屉的拉手上,溅起几乎看不见的水花。我坐在藤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这张书桌用了四十年,是初为人师时买的。如今桌面已磨出温润的包浆,边角也被岁月蹭得光滑,像个沉默的时光容器,收藏着四十个秋天的光阴故事。
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几本泛黄的教案本叠放着,静静卧在那里。纸页卷着浅褐色的边,缝隙里还沾着经年的粉笔灰,指尖轻触便会蹭上些许薄白的粉末。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还留着学生画的小太阳,橙红色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把二十年前某个九月的清晨倏地拉到眼前。那时的每个九月,这张书桌前总亮着最晚的灯:我会把第二天要讲的《秋天的怀念》折出记号,在教案旁细细批注“讲母亲时多停顿”“留意后排小明的上课状态”,连板书顺序都要在草稿纸上演练两三遍——先写课题,再分三段梳理脉络,最后用红笔标出“母爱与生命”的关键词,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能让学生心领神会的细节。
清晨六点的闹钟,四十年来从没有过一次迟到。书桌上堆着半尺高的作业本,像座小山,红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等墨水瓶里的墨水见了底,窗外的天色也就慢慢泛白了。我会把批改好的作业摞得整整齐齐,顺手把教案塞进帆布包,踩着晨光往学校走。九月的校门口,梧桐树下满是背着新书包的孩子,我替扎歪红领巾的小姑娘理好领结,听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喊“王老师早”,声音脆得像枝头刚熟的脆枣。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又要回办公室批改当天的课堂作业,直到夕阳透过窗户,把教案上的字迹染成暖金色,才收拾东西回家——那时总觉得,九月的日子是被讲台、教案和孩子们的笑声填满的,忙得没空想“慢”是种什么滋味,更不曾留意书房窗外的桂树,原来每年九月末都会悄悄结出花苞。
今年的九月却不同了。抽屉里的教案依旧安然静卧,那只响了四十年的闹钟,早已调成了静音,只有书桌角的绿萝还在默默生长,藤蔓顺着桌沿垂落,快要触到地板上的光斑。偶尔坐在藤椅上,指尖仍会习惯性地探向桌角——从前那里总放着红笔,如今触到的却是一本未读完的散文集,书页间夹着一枚去年学生送的银杏叶书签。这时才恍然:原来真的退休了,终于能在九月的尾声,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等候十月的风。
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清甜的花香,一下子盈满了整个房间。推开窗,楼下的三角梅开得正盛,紫红的花瓣随风飘落,几片落在窗台上,还沾着阳光的温度。这香气让我想起从前的十月,总有学生把桂花装进玻璃瓶,偷偷放在办公桌上。那时总忙着赶课、批改作业,脚步匆匆,拿起瓶子晃一晃便随手放下;如今在书房静坐,任香气在鼻尖萦绕,才品出这香气里藏着的,是孩子们未曾说出口的体贴。
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字,是去年退休时同事送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浓黑墨迹,在十月阳光里泛着暖意。望着这六个字,忽然想起上个月整理旧照片时,翻出的一沓毕业合影:一群群穿校服的孩子挤在花坛前,每张照片里的我,都站在最后一排,笑得眼角皱成了细纹。那时总觉得教书是沉甸甸的责任,如今才懂得,那些年撒在讲台上的心血,早已在别人心里长成了大树——就像上周,二十年前的学生发来消息:“王老师,我今年也成了一名教师。站在九月的讲台上拿起粉笔时,忽然就懂了您当年反复修改教案的心情。”那天我在书桌前坐了许久,看窗台上的花在风里轻轻颤动,觉得十月的风都变得格外柔软。
如今的十月,不再需要赶早去学校,却依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穿上轻便的运动鞋去小区晨练,常遇见同样退休的张老师。我们聊着从前“搬新书”“课后补课”的旧事,也会说起从前无暇顾及的家常:哪家早餐摊的豆浆最浓,哪片草坪的秋阳最暖,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公园散步。话题在往事与当下间流转,像秋光在枝叶间跳跃。
晨练回家,先侍弄阳台上的几盆多肉——那是退休前学生们送的,还说“老师以后不用那么忙了,可以养花放松放松”。如今每一棵都长得胖乎乎的,叶片上沾着晨露,像极了孩子们当年的笑脸。然后回到书房,坐在藤椅上慢慢整理旧照片,把毕业照按年份收进相册,将教师节收到的手工贺卡摆在书桌一角;要么拿起那本散文集,读到喜欢的句子就用铅笔轻轻圈点——不像从前写教案时那般紧张,只是慢慢地读,慢慢地品。
午后的阳光最是暖和。把换季的棉被抱到阳台晾晒,被子吸饱了秋阳的味道,暖烘烘的,让人想起从前教室里晒过太阳的作业本——那时总让孩子们把作业本摊在窗台上,说是晒晒太阳不容易潮,如今抱着自己的被子,才发觉这种暖意是能渗进骨子里的。傍晚去菜市场挑些新鲜的萝卜和白菜,回家慢慢炖一锅暖汤——从前总没时间好好做饭,要么在学校食堂对付,要么回家煮碗面条;现在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闻着飘出来的香味,觉得日子格外有滋有味。
有时在厨房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会想起从前九月晚自习的教室:灯火通明得像片星海,孩子们低着头写字,偶尔有人举手提问,声音轻软得像棉花。而现在,自家的灯亮着暖黄的光,照亮属于自己的慢时光——没有要写的教案,没有待改的作业,只有锅里冒着的热气,书房里尚未散尽的桂香,和绿萝刚长出的新芽。
告别九月,从来不是告别那些忙碌却滚烫的岁月,而是将四十年的责任与热爱,酿成十月书房里的从容。那些教案里的批注、孩子们送的小礼物、讲台上的粉笔灰,都成了回忆里最温暖的光;而十月的晨练、窗台上的多肉、锅里的暖汤,还有书房里的秋阳与桂香,是这生活新酿的甘甜。
风又吹来了,带着十月的暖,裹着桂花的香,从纱窗缝里钻进书房,轻轻拂过桌上的旧照片。我拾起窗台上的一片桂花,轻轻放在鼻尖,忽然觉得这样的十月真好——既有回忆可温,又有新景可盼。
那就轻轻握住这份十月的温柔吧。愿书房里的每一缕阳光,都能照亮过往的光阴;愿十月的每一天,都能在慢时光里,品出生活最踏实的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