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三那年,我得了一场不小的病,先是肋角刺痛,继之气喘,继之不气喘一一喘不动了。挨到医院,医生一敲我的肋,呀了一声;透视的医生一照我的胸,又呀了一声。因胸膜炎而积水,水位已上升到二肋下,挤压心脏右移,症状是很重的了。医生劝我住院,我执意回县城的家中去。他沉吟道:病呢,县城的医院也能治,不过最好先抽些水,否则坐汽车有危险……我说不怕。那年我已二十八岁,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眼看念到了头,不意竟得此既要不了命又耽误学业的恶病,一下心也灰了。
坐汽车行二百里,下了车气若游丝,挨进家门才知母亲伤了腿,行动不便。我便又往县医院挨。那游丝之气被压扁了一寸寸从胸中挤出,天空变绿,太阳发黑,挣扎到目的地,这里的医生见我也呀了一声,立时穿戴齐整,刀剑齐鸣地准备手术。那位胖护士且问且训:“这么重的病,家里人为什么不陪来?”我说母亲有病来不了。又训且问:“你父亲也有病么?……他退休在家,好好的!”我语塞,县城太小,她认识我父亲,且知道他退休在家,然而我却未见到他。接着便手术,一支大号针头奋力刺进我的肋间,抽出三大管黑绿色的积液,这仅是储量的八分之一,余下的得过几天再收拾,否则压力去得太快,会引起内出血的,医生说。
独卧病床,呼吸轻松了不少,心头却沉重了许多。父亲竟未来看我!我丝毫不怀疑他对我的疼爱和重视,虽然他从未说过,即便他来了,也于病无补,但是他不来,就悖了情理,叫人耻笑。那位胖护士的泼辣是县城里出了名的。窗外落雪了。
胖护士推门进来,已脱去白衣帽,这是要下班了,皱着眉问:“家里还没来人吗?我说你父亲!”我陪笑,说他可能有事,另外我能自理。她愤愤然了,说这当爹的,儿子是大学生,病得这么重,又格外需要增加营养,他竟躲起来。我又陪笑,心想:父亲不来是不对,可是要他带“营养品”来,却是奢望了。那时我家老小九口人,只靠父亲每月五十元工资过活,为了让二弟接班,他又提前退休了,哪来的钱?胖护士的愤愤然令我难堪又感动,显然她很看重我。她不仅是位合格的“白衣天使”,倘有女儿,也会是个不可多得的丈母娘。
小县城医院传染科病房的患者没几个,我独占一室,隔壁亦然。那人很礼貌地过来,邀我过去同住,我说不。他又神经兮兮地告诉我:这屋昨天死了一个小女孩儿,脑膜炎。我说不。他废然地回去了。
窗外的雪狂起来,天快黑了,我还是望窗外。
门上有人迟疑地在敲,我应声,门就大开,是父亲!他一头冰雪到我床前,摸一下我的额头,释然,然后就在旧大衣的怀中掏摸,掏出热的包子、油的熏鸡、一瓶罐头,催我快吃;又极神秘极兴奋地说他有钱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把钱来,他每个衣兜中都有钱,那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币夹裹着硬币,摊了半床。原来,父亲在街上做买卖:他借钱去邻县买回一批皮帽子,在冰天雪地中叫卖。他知道我住院了,他两袖清风,竟无颜见他的儿子。他有了钱,才觉得是个够格的父亲!
父亲问:“想吃啥?吃啥买啥!”
父亲说:“你好好养病,我去挣钱!”
我心里翻腾得厉害,脸上惨笑着,泪憋回去。
十多年了,父亲那兴奋的眼神,那摊了半床的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还在我眼前晃。有好几次我想把这情景和他说一说,又怕他听了不当一回事,更怕他早忘了这回事。其实我根本说不出,四十岁的男人面对他的父亲抒情,不太浅薄么?
父亲每次出门进货,需两夜三天,辛苦至极,下了火车还要倒汽车。在我住院那四十多天里,他到家后顾不上休息,还要一溜小跑三四里路到医院来,敲开门问:“有事吗?”,我说没事,他才转身走了。那不是走,是一溜小跑,仿佛他在追前面的什么,后面又有什么在追他。他急急地是要去出摊儿卖服装,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只为看我一眼,我心头沉沉地也只能送他的背影。父子之情恐怕很难表达,或许无须表达。天地无言,正如父子无言。男人之间的爱,该是如此的吧?除非有一方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忽然领悟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了,那是男人写的,给男人看的,并且只有人到中年才写得出,才看得懂。
我的儿子已十岁,还是对我撒娇、使气,有时竟骑到我头上来,一高兴就要说:“爸爸我爱你!”再过些年他还会这样子吗?倘若他真的爱我,他一定会站在我的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我渐渐老去的背影,我想。
邵俊峰:大连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学教学与研究。被评为大连市优秀教师、评师网“国内高校(非211类)中文类课程教学十大教授”之一。他在《孔子人性观新论》等论文中提出孔子人性观新观点,相关研究成果被《齐鲁学刊》等发表。

柏雁翎:笔名雁翎,大连市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朗诵联盟会员,国际朗联主播。爱好文学和朗诵,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散文等数十篇。以直面人生,关注底层,我手写我心为创作宗旨。2025年获得华鼎杯十佳朗读者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