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闹甲秀楼
——黔行漫记之五
南明河的夜,是从一声橹响里缓缓漾开的。
甲秀楼的暮鼓余韵正散入粼粼水纹,最后一抹夕晖悄然流走,河面仿佛被镀上一层半透明的青灰琉璃,幽幽地映着将暮未暮的天色。
走近些,视觉尚未及适应,一片辉煌的光潮已扑面而来,将人撞个满怀——六百岁的甲秀楼巍巍立于鳌矶石上,七重飞檐自基座至檐角,皆笼着暖黄的灯带,恍若为青灰的砖、黛色的瓦披上一袭金线绣就的夜衣。连檐下垂着的铜铃也镀了层莹莹光亮,风一动,铃影便在光中轻漾,活脱脱撒开一把碎星。更不必说楼额上那“甲秀楼”三字鎏金题额,被射灯映照得格外夺目,光跌进水里,连河波也染作灿金,一波一波向岸边涌来,竟比白昼的日光还要晃眼。
河面上虽不见游船的彩灯,两岸灯火却将夜色填得更满:沿岸的景观灯顺着河堤铺展,一盏盏如伫立的金柱,光倒映在水中,连作两条熠熠的光带,将南明河轻轻拢在中间;远处的桥也亮着,霓虹灯带缠绕桥身,红的、蓝的、紫的,自河面一路漫向夜空,与甲秀楼的暖光交融在一起,连空气里,都仿佛飘浮着细碎的光屑。
几位老人斜倚在河畔石栏上,蒲扇轻摇,闲谈随风飘荡:“从前哪有这样多的灯哟?也就是楼檐下悬几盏马灯罢了。如今这光,竟把飞檐翘角都映得清清楚楚!”
我们沿着河岸赏灯,小孙女攥紧我的手指雀跃蹦跳:“爷爷你看,楼顶的灯,是不是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这楼啊,可是有来历的!”一旁执杖的老者听见,笑着接过话头,“明朝万历年间,巡抚江东之建起这楼,为的是盼个‘科甲挺秀’!下边的浮玉桥,早先秀才们常聚在这儿吟诗作对——‘烟雨楼台山外寺,画图城郭水中天’。你瞧眼前这灯景,可比诗里头写的还要热闹多啦!”他抬手遥指楼身,但见灯带缠绕飞檐,层层流转,宛如为这百年古楼镶上数道璀璨的金边。
沿石板路徐行,光愈发稠密起来。行至蓝布衫大姐的刺梨汁推车前,只见两盏小灯笼静静悬着,玻璃罐里橙红的汁液漾着碎冰般的光泽,与灯笼的暖光交融在一起,连果汁都仿佛在莹莹发亮。“来一杯不?这刺梨汁的酸甜,配着甲秀楼的灯火,才最够味!”大姐笑着递过杯子,我接过抿了一口,那股沁凉的酸甜刚滑入喉间,一抬头,正见甲秀楼的灯影悄然落进杯中,在液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金纹。
豆腐果摊前更是亮堂。铁皮灶台上的灯将油锅照得明晃晃的,金黄的豆腐果在热油里“滋滋”作响,不时溅起的油星,在光里倏地一闪,宛如细小的火花。老板娘一边麻利地翻动着豆腐果,一边笑道:“我家四代都在这儿摆摊!早年全靠楼檐下那几盏灯照个亮,如今这光,连果子上的芝麻粒儿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的糖画老人摊前,一盏聚光灯静静投向青石板,晶莹的糖丝在光中徐徐流转,不消片刻,便勾勒出甲秀楼飞檐的轮廓,引得一群孩童围看。跳动的影子落在未凝的糖画上,与楼影轻轻叠在了一处。
我们坐在河畔的石墩上,看甲秀楼的灯火将影姿投进水中,又被河风揉碎,漾作万千跃动的金点。孙女举起刚得的糖画,对着楼的灯影细细比照,轻声念起方才老者所教的诗句;远处芦笙声与人语交织飘来,摄影爱好者的三脚架上,相机屏幕正亮着莹莹微光,满屏都盛着甲秀楼的璀璨;浮玉桥上,一双恋人相依凭栏,手机闪光灯“倏”地一亮,将彼此的身影映在古老的桥面,与六百年的楼影悄然相叠。
临别回首,甲秀楼的灯火依旧温暖地亮着,连檐角的铜铃也仿佛裹着一层莹光。未登楼阁,未乘画舫,可这满河满岸的辉煌,早已将心底那点遗憾涤荡无痕——六百年的古楼在光影间静静呼吸,老故事在灯影里悄然流转,连晚风中都裹着光的暖意。这,才是贵阳夜色最动人的模样。
感此夜色,遂成一律:
南明河畔甲秀楼夜灯八韵
鳌矶耸秀接新晴,
万斛流金镀夜明。
灯幻琼楼移月殿,
波摇星雨落瑶京。
长桥彩焕云间虹,
古阁光浮世外瀛。
人语笙歌融暖霭,
风回铃铎玉音清。
一河旧事凭灯诉,
千载文思伴月盟。
烟火摊头温俗趣,
糖霜镜底摄诗情。
心期已共虚兰桨,
吟袖犹堪满箧行。
归去频瞻深眷处,
琉璃界里水晶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