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镜像下的荒诞寓言——评《国王迷》
文|车向斌
中篇小说《国王迷》以个体对权力的病态追逐为核心,构建了一则穿越时代的荒诞寓言。其价值不仅在于故事本身,更藏于背景、笔法与作者生命体验的深度共振中。小说通过两个英国流浪汉在阿富汗卡菲尔斯坦的冒险经历,深刻探讨了权力欲望、殖民心态与人性本质的复杂关系。本文将从写作背景、写作特色及作者生平三个维度,剖析这部作品如何成为一面映照权力异化的魔镜。
一、写作背景:威权阴影下的人性叩问
1.维多利亚晚期的帝国扩张与殖民心态
《国王迷》创作于 1888 年,正值大英帝国殖民扩张的巅峰时期。这一时期,英国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庞大的殖民帝国,“日不落帝国”的神话深入人心。然而,随着殖民扩张的深入,英国国内也开始出现对殖民政策的质疑与反思。吉卜林创作这部小说时,英国正经历着从自由帝国主义向新帝国主义的转变,殖民政策从经济掠夺转向更为直接的政治控制和文化渗透。
小说诞生于权力结构僵化的社会语境,彼时个体主体性在威权体系中逐渐消解。吉卜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特征,通过两个流浪汉的冒险故事,对殖民扩张背后的权力欲望进行了深刻剖析。作品中的卡菲尔斯坦,作为一个未被殖民的“野蛮”地区,成了英国殖民者欲望投射的理想场所,也成为了检验殖民主义本质的实验场。
2.卡菲尔斯坦:殖民边缘的权力真空
卡菲尔斯坦(今阿富汗努里斯坦省)在 19 世纪末对英国人来说是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地区。该地区以其独特的多神教信仰和部落混战而闻名,被视为“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在英国殖民扩张的背景下,卡菲尔斯坦代表着尚未被帝国权力渗透的“空白地带”,成为冒险家们实现权力梦想的理想目标。
小说中,主人公丹尼和比奇选择卡菲尔斯坦作为他们建立王国的目标,这一选择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他们的冒险不仅是个人野心的体现,更是整个殖民心态的缩影。吉卜林通过这一设定,揭示了殖民扩张本质上是一种对权力的无限渴望,而这种渴望往往以“文明化”的名义进行包装。
3.现实原型与历史参照
《国王迷》的创作灵感部分来源于美国冒险家约西亚・哈兰 (Josiah Harlan) 的真实经历。哈兰曾在 19 世纪 20 年代试图在阿富汗建立自己的王国,并自封为“戈尔王子”。哈兰的冒险故事在当时的英国广为流传,成了殖民想象的重要素材。
此外,小说还借鉴了英国军官威廉・瓦茨・麦克奈尔 (William Watts McNair) 伪装成医生潜入卡菲尔斯坦的真实事件。这些现实原型为吉卜林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使小说在虚构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现实感。通过将这些真实事件融入小说,吉卜林不仅展示了殖民冒险的荒诞性,也揭示了殖民主义背后的权力逻辑。
二、写作特色:荒诞叙事中的象征密码
1. 以荒诞写真实:权力欲望的异化表现
小说最鲜明的特色是以荒诞写真实。主人公丹尼和比奇为接近“国王”而做出的一系列非理性行为,看似滑稽可笑,却精准映射了权力崇拜者的真实心态。故事开始于两个流浪汉在印度火车上的偶遇,随后发展为他们穿越阿富汗边境、伪装成神僧、建立“王国”的疯狂计划。
当丹尼被当地人误认为神灵并加冕为王后,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荒诞不经。他宣称自己是“亚历山大之子”,建立临时共济会分会,并试图通过婚姻建立世袭王朝。这些荒诞情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更深刻地揭示了权力欲望如何使人丧失理性,最终导致自我毁灭。
2. 符号象征:权力的多重隐喻
《国王迷》善用符号象征手法,将抽象的权力概念具象化为各种象征物。“国王”并非具体的统治者,而是权力本身的抽象化身,其模糊性使故事的批判指向更具普适性。
小说中的共济会符号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当丹尼在一个小镇的石头底部发现与他佩戴相同的共济会符号时,当地人确信他是亚历山大的后裔。这一情节不仅推动了故事发展,也象征着殖民文化对被殖民地区的渗透与影响。共济会作为一个强调跨宗教和谐的组织,在小说中被讽刺性地用作殖民统治的工具,揭示了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虚伪性。
3. 语言风格:极简克制中的张力
吉卜林在《国王迷》中采用了极简克制的语言风格,却在平静叙述中积蓄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位印度的新闻记者,这种设定使故事具有了“真实报道”的质感。叙述者的冷静观察与主人公的疯狂行为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故事的荒诞效果。
小说的语言简洁有力,常常通过对话推动情节发展。丹尼和比奇的对话充满了英国下层社会的俚语和行话,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也反映了他们的社会背景和性格特点。这种语言风格与故事的宏大主题形成反差,使小说在微观层面的叙事与宏观层面的思考之间达到了平衡。
三、作者生平:生命体验与创作的互文
1. 吉卜林的印度情结与殖民视角
鲁德亚德・吉卜林 (1865-1936) 出生于印度孟买,6 岁时被送回英国接受教育,但这段经历并不愉快。1882 年,17 岁的吉卜林回到印度,在拉合尔的《公民军事报》担任助理编辑,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在印度的这段经历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他许多作品的背景和素材来源。
吉卜林对印度的复杂情感在《国王迷》中得到了体现。一方面,他对印度文化和人民有着深入的了解和某种程度的欣赏;另一方面,作为英国殖民者的一员,他的作品中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殖民主义的视角。这种矛盾的态度使《国王迷》对殖民主义的批判更加复杂和深刻。
2.共济会经历与小说主题
吉卜林于 1885 年加入了拉合尔的 “希望与毅力782E.C.共济会分会”,这段经历对《国王迷》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共济会强调跨宗教和谐,吉卜林在自传中描述了他在共济会中遇到的多元宗教背景的兄弟:“穆斯林、印度教徒、锡克教徒、雅利安社和梵社成员,以及一位犹太教堂司事”。
这种经历使吉卜林对宗教多元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在《国王迷》中通过共济会符号和主题探讨了宗教与权力的关系。小说中,丹尼利用共济会知识赢得当地人信任的情节,既是对共济会理想的戏仿,也是对殖民主义利用文化符号进行统治的批判。
3.个人悲剧与创作转变
1915 年,吉卜林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 他的长子约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卢斯战役中牺牲。这一悲剧对吉卜林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使他的作品开始表达对世界性灾难的哀痛,并出现超自然的神秘元素。
尽管《国王迷》创作于吉卜林早期,尚未受到这一悲剧的直接影响,但小说中对权力欲望导致毁灭的描写,以及对冒险精神的复杂态度,已经预示了吉卜林后期作品中的反思与批判。丹尼的悲剧结局,可以看作是吉卜林对盲目追求权力和荣耀的警示,也是他对人性本质深刻思考的体现。
四、权力寓言的当代意义
1. 殖民主义批判的先声
《国王迷》虽然创作于殖民主义鼎盛时期,却展现出了对殖民主义深刻的批判意识。小说通过丹尼和比奇的冒险经历,揭示了殖民扩张背后的权力欲望和非理性冲动。当丹尼宣称 “我要把这个国家变成一个好国家” 时,他的宣言既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又暴露出殖民主义的傲慢与无知。
小说的结局 —— 丹尼被当地人杀死,比奇受尽折磨后返回印度 —— 是对殖民冒险的讽刺性解构。这一结局暗示,任何基于欺骗和暴力的权力结构,最终都会崩溃,殖民统治也不例外。这种批判视角使《国王迷》超越了简单的冒险故事,成了对殖民主义深刻反思的文学作品。
权力异化的永恒警示
《国王迷》最持久的价值在于它对权力异化现象的深刻揭示。丹尼从一个普通流浪汉逐渐转变为自封的 “国王” 和 “神”的过程,展现了权力如何使人丧失自我,最终导致毁灭。
小说中的卡菲尔斯坦虽然是一个虚构的地区,但其象征意义却具有普遍性。它代表了任何一个被权力欲望侵蚀的社会或组织。丹尼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权力异化的普遍悲剧。通过这一寓言,吉卜林向读者发出了永恒的警示:当权力与道德分离时,必将导致灾难性后果。
3. 文化混杂与身份认同的探索
《国王迷》还探讨了文化混杂与身份认同的复杂问题。丹尼和比奇在卡菲尔斯坦的冒险过程中,不断变换身份和角色:从流浪汉到记者,从士兵到神僧,从凡人到“神灵”。这种身份的流动性反映了殖民语境下身份认同的复杂性。
小说中的卡菲尔人被描述为“白种人”,是“亚历山大的后裔”。这一设定挑战了传统的殖民话语,因为在通常的殖民叙事中,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种族界限。吉卜林通过模糊这一界限,质疑了殖民主义的种族理论,暗示了文化和身份的流动性和混杂性。
权力、荒诞与人性的三重镜像
《国王迷》以小见大,借个体的迷狂状态剖开了权力与人性的复杂纠葛。通过丹尼和比奇的冒险故事,吉卜林不仅批判了殖民主义的荒诞与虚伪,也揭示了权力欲望对人性的异化作用。
小说的背景、笔法与作者生平的深度共振,使这部作品超越了简单的冒险故事,成了一面映照权力本质的魔镜。卡菲尔斯坦的 "王国" 虽然短暂而虚幻,却折射出了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权力现象。丹尼的悲剧结局不仅是个人的命运,也是对所有盲目追求权力者的警示。
在当代社会,权力的形态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权力欲望对人性的异化作用依然存在。《国王迷》作为一则关于权力的永恒寓言,提醒我们警惕权力的诱惑,反思权力与道德的关系,以及个人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和责任。在这个意义上,吉卜林的这部作品不仅是对殖民时代的反思,也是对当代社会的深刻启示。
车向斌,汉族,1967年生,大学学历,陕西省潼关县人。1992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当过报刊记者、编辑等职,现供职于陕西某报社。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作品200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小张的爱情》《郭二牛的爱情小差》《缝穷的女人与她的官儿子》《毫州人“出口”那些事》《爱神的裁决》《秋日沉思》《过继》《二球》等;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卤肉西施》《为您添彩》《潼关烧饼进大城》。2023年5月出版中篇小说集《优秀的“坑儿”》。现为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理事。
2022年,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获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
(审核:武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