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秋色(外一篇)
文/惠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寒气裹挟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直冲鼻腔。秋日如一位沉默的老兵,不喧嚣,不张扬,不希图谁人迎接,只似一步踏过门槛,便粗砺地撞在了面膛上。风从塬坡深处吹来,扫过空阔的天空,拂过收割后裸露的田野,扑向窗棂;风中挟带着寒霜的硬气,泥土的腥气,草木腐朽的霉气,一并塞满了人的口鼻——这便是关中平原的秋,带着黄土深处的粗粝和结实劲儿。
听,这是泥土与风霜的絮语。
风从塬上掠过,席卷起枯草的柄杆和枯叶的残片,发出嗡嗡的呜咽。塬坡上几株倔强的老槐,枝条在风中摆动,干枯的叶片摩擦着,发出干脆的裂响,像庄稼汉子脚底下踩碎的豆荚。杨树叶子干黄焦脆,风一过,便如断翅的蝗虫般哗啦啦跌扑下来。麦茬地里,只剩些野草,早已败了筋骨,匍匐在地,被风揉搓出细碎的低吟。
农人裹紧了旧棉褂子,蹲在自家门口,旱烟锅子在唇齿间咂摸出“吧嗒吧嗒”的闷响。田已收罢,场已扫净,粮已入囤,人便像卸了劲的犁铧,茫然悬在那里。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身上,他们并不躲闪,只偶尔抬眼瞅瞅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咕哝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语,大约是咒骂这风太硬,抑或担忧麦种入土后的墒情。日子这般焦干,硬朗,只余下这点零星絮语,在风里打着旋儿,又旋即被吹散了。
看,这是大地与人割舍不尽的纠葛。
田野像被剥去了衣物的汉子,筋骨毕露,结实而粗粝。玉米秆子被割倒,杂乱地堆在田垄上,枯槁的叶片在风中瑟瑟抖动,发出哗啦的哀鸣。柿子熟了,红灯笼似的挂在疏落的枝头,一阵寒风下来,便有几颗跌落地上,摔成一滩黏稠的红泥,染透脚下黄土。霜降过后,草叶枯败蜷缩,倒伏在地,根茎处却犹自挣扎着最后一点绿意,无言倾诉着大地深处不肯死灭的生机。
农人们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起身走向场院。苞谷棒子金灿灿堆成小山,老汉们盘腿坐在谷堆旁,粗糙的手指揉搓着饱满的籽粒,掂量着一年的收成。脸上沟壑纵横,如脚下这片被风雨犁出的土地。汗水浸透的衣衫早已硬邦邦贴在背上,裂开的口子裸露着黝黑结实的皮肉。这便是人与土地血肉相连的印记,粗粝、沉重,也带着土地般的结实和韧性——几分欢喜几分愁,全在那沉甸甸的粮堆里头了。
嗅,这是人间烟火蒸腾出的粗粝暖意。
寒霜浸染里,农家灶膛的火光便显出格外的暖意来。柴草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窑洞内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熟稔气味。锅里蒸腾出的热气裹挟着粗粝的苞谷馍馍香,钻入人的鼻腔。老人蜷在灶火边的小凳上,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膛,浑浊的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一言不发,只偶尔咳嗽几声,那声音干涩而空洞。
村里的小道上,驴车载着沉重的麦捆,木轮碾压着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村口卧着的老狗,被这声音惊动,慵懒地抬了下眼皮,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吼,复又趴下,将嘴巴埋进肮脏的皮毛里。在霜风里,这点声响也弥漫着一种粗粝的暖意——这便是关中村落寻常的日子,烟火气里熬煮着艰辛,却也固执地蒸腾出一份活下去的热乎劲儿。
暮拢四野,秋便显出深沉苍茫的本相。
日头爷歪斜着滚下西边的塬坡,天光收敛,寒气便陡然加重,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村巷深处传来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焦急喊声,声音在暮色里显得空旷而悠长。风更硬了,卷起尘土扑打着人家的门窗,呜呜咽咽,如塬坡深处传来亘古的叹息。
冷月升起来了,惨白的光涂抹在收割后空旷的田野上,大地一片苍茫。一些残留的草梗在风中摇晃着单薄的影子,像无声的魂灵。偶有未归的寒鸦,翅膀掠过低空,发出几声凄厉的嘶叫,旋即湮没在无边无际的沉寂里。霜华无声凝结,覆上衰草,覆上僵硬的泥土,也覆上白日里新翻的麦茬地和几座坟茔——生与死,在这寒霜下,界限渐渐模糊,最终一同归于这沉默而辽阔的苍茫。
秋的筋骨便是如此。它并非文人笔下婉约的叹息,它是塬上割面的硬风,是泥土深处干裂的纹路,是老农烟锅子里吐出的浑浊烟气,更是庄稼倒下后大地坦露的筋骨——粗粝、沉默,浸透着霜寒,却又在苍茫深处酝酿着下一季轮回的力气。
秋,便是生民们在这片黄土地上,一年年踩踏出来的沉重足迹。
秋天的旋律(散文)
推开窗,一股清冽的草木香裹着微凉的晨风涌入怀中,秋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吻上面颊。它不似春雷的喧闹,也没有夏蝉的张狂,只如一位“优雅的舞者,轻轻地踏着脚尖,跳起了一支优美的圆舞曲”,悄然将人间点染成流动的金色交响。那沙沙梧桐叶的低语,沉甸甸稻谷的私叹,灼灼果实的甜笑,熙攘人烟的烟火喧声,皆汇成季节深处的磅礴脉动,仿佛大地在吐纳之间,正奏响一首名为《秋光》的宏大乐章。
听,自然的呼吸是深秋最澄澈的前奏。梧桐树在风的牵引下,哼唱起“沙沙的歌声”,阳光调皮地穿过叶隙,在幽深小径上筛下“一个个没有规则的小圆斑”。
缓步林间,足踏厚软的落叶毯,发出噗噗轻响,这是衰朽在为新生积蓄力量。风从远方奔来,掠过山坡,“无名的野花一大片一大片赶趟似的铺满”,摇曳着,“仿佛在向人们宣扬着它们的心声:以我们的英姿和色彩定可以使秋天变得更加漂亮”。
行至人迹罕至的河畔,水面粼粼的波光在夕照下“更加耀眼”,倒映着岸柳日渐疏朗的枝条。俯身凝视,清冽的秋水中,几尾灵活的小鱼搅动微澜,搅碎了倒映的云影天光,也搅动了天地间那份疏朗明净的空灵禅意。
看,丰收的鼓点在广袤田畴上擂得正酣,那是沧桑汗滴凝结成的欢歌。目光投向无边田野,一幅巨大的金色绒毯铺展至天际,“金稻沉甸甸,万里飘香”。
那是农人用四季光阴写下的厚重诗行。
近观细察,饱满的谷穗谦逊地低垂着头颅,“在蓝天下排成了喜悦方阵,轻轻地随风摇曳”。农人们的身影在重重稻浪间起伏,他们弯下腰,镰刀挥动,“一手拿镰刀,一手抓住一把稻谷割下来,扔进身旁的木筐中”,谷粒落筐的唰唰声,交织着汉子们粗犷的笑语,这便是大地最质朴的丰收赋格。
果园里更是另一番缤纷喧闹:爱美的苹果涨红了圆润的脸庞,柑橘挂满枝头像点亮了无数小灯笼,硕果累累,宛如“秋的瑰宝”。就连田垄间憨厚的南瓜、冬瓜也“手拉着手,像在跳着‘秋之舞’”,草木的奉献与农人的辛劳在此刻水乳交融,奏响生命最慷慨热烈的回响。
移步人间烟火处,生活的交响正烘暖着微凉的秋光。
城市的节奏随秋风变得从容。“在风景如画游人如织的公园,舞袖翩翩,仙乐飘飘”。一队队如“花蕾般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激荡长空童歌声中,活蹦欢跳”。茵茵草地上,他们无忧的笑声如银铃洒落,是最纯净的音符。
街头巷尾,炒栗子翻滚于砂砾的哗啦声,烤红薯炉膛里木炭轻微的噼啪,黏糯糖葫芦的叫卖,汇成了市井温暖的背景和弦。
河畔山坡上,“一对对情侣,一户户小康之家在野炊,烧烤喷天香味,醉红了晚霞”,特有的烟火气弥漫开来,这是平凡日子里踏实而悠长的幸福之歌。 秋日接近尾声时,淅淅沥沥的细雨悄然飘落,敲打着尚未落尽的叶片,发出清泠泠的碎响。
“伴随着雨声和落叶声,我们进入了乐曲的尾声”,这微凉的尾声,如同一支静默低徊的小夜曲,涤荡着尘埃,预告着冬之序章的到来,更让沉淀的生命体悟在清寂中愈发澄明。
蓦然回首,一缕幽香乘着晚风潜入肺腑。循香望去,只见路旁“桂花树上开满了黄色的桂花”,“远看,恰似天上那点点繁星”。细小的花朵簇拥枝头,将积蓄三季的馥郁默默释放,不争不抢,却足以侵染整个季节的清梦。夜色渐浓,一钩新月悄然升起。“一抹的朗朗月光,镀亮了碧湖波光滟滟”,清辉笼罩四野,白日里喧嚣热烈的旋律仿佛被过滤、沉淀了。夜静了,谷物归仓了,虫鸣也稀疏了,唯有秋夜的深沉呼吸拂过肌肤,带着收获后的安宁与满足缓缓流淌。置身于这无边月色桂香中,万籁俱寂又似万籁有声——那是自然轮回的节律,是大地母亲在劳作一年后,于静谧中发出的深沉心跳。
秋的旋律,它无需惊心动魄的慷慨悲歌。它是风过疏林,果坠枝头,月照平湖;是汗水滴入泥土的回响,是炉火映红脸庞的温暖,是生命在成熟与更替之际,那一缕怅惘交织着欣慰的悠长叹息。聆听这支由万物众生共同谱写的秋光奏鸣曲,我们最终听见的,是大地深处不竭的脉动,是生命在俯仰生息间,向岁月深处坦然交付的、那份丰厚而从容的应答。
作者介绍: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