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 岁 重 阳
池国芳
重阳节,便在这九月初九。“九”这个数,在《易经》里是定为阳数的。两“九”相重,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名“重阳”,这名字里,便先透着一股子极饱满、极丰盈的阳气。古人以为,这是大吉大利的日子。这节气的兴起,怕是要追溯到那悠远的汉代,到了大唐,便真真是鼎盛了。长安城里,曲江池畔,那时节,该是怎样一派衣香鬓影、车马喧阗的热闹光景呢?
这节日的根底,原是极庄重的,是祭天与祭祖的日子。我们这民族,骨子里最敬重的,便是头上的天,与地下的祖宗。一年的辛劳与收获,到了这秋日,颗粒归仓,天地清肃,人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一种感激与敬畏来。于是要备下三牲五谷,燃起香烛,在那庭院之中,或是祠堂之内,向着渺远的苍天与牌位上一个个亲切而又威严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那青烟袅袅地升上去,仿佛人的心意也跟着去了,与祖先,与神明,便有了一种无言的沟通。我总觉着,这仪式里,藏着我们这人情社会最朴素、也最根本的伦理。
更古早的时候,还有那祭火的仪式。秋深了,万物凋零,那象征着生命与光明的火,便愈发显得珍贵。古人信巫,以为火能驱除不祥,带来温暖与延续。那仪式想来是极神秘的,穿着彩衣的巫祝,围着熊熊的篝火,唱着古老的、外人听不懂的祝祷,那火焰跳跃着,舔舐着幽暗的夜空,将人的脸庞映得通红,也将人心里的恐惧与希望,一并点燃了。
民间还有个说法,更是有趣,说是这节日是为了祭一位叫恒景的英雄。说他学了一身本领,在九月初九这天,凭着茱萸与菊花酒,斩除了肆虐人间的妖魔。这便给重阳节又添上了一层“斩妖除魔”、避祸禳灾的勇武色彩。于是,这节日便不只是柔和的感恩与思念,也有了几分刚健的、昂扬的精神了。
岁月流转变迁,这许多庄严的、神秘的旧俗,到了后来,便渐渐化入了寻常的生活,成了我们今日所熟知的模样。那登高,是最要紧的。想来是人的心气,总要寻个高处去舒散。平日里忙于生计,困于尘网,到了这秋高气爽的日子,怎能不出去走走?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往那山上去。山道上是络绎的人,笑语声能惊起宿鸟。到了山顶,四下里一望,天是那样阔,风是那样清,田畴、屋舍、河流,都小了下去,缩成一幅画儿。胸口里那口浊气,便长长地吐了出来,浑身都通透了。这哪里只是登高,这分明是给精神洗了个澡。
还有那晒秋。山里人家,地方逼仄,便将收获的物什,高高地、满满地晒在窗台前,屋檐下。火红的辣椒,金黄的苞谷,橙白的菊瓣,盛在圆圆的竹匾里,错错落落地摆开,在秋日那明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阳光下,鲜亮得晃人的眼。那已不单是劳作,竟成了一片风景,一种热烈的、宣告丰足的无声的语言了。
至于赏菊,饮菊花酒,就更是一件极风雅的事了。菊是秋之魂。它不像春花那般秾艳逼人,自有一种清瘦的、孤傲的风姿。古人说“菊有黄花”,那黄,也不是嫩黄,是一种沉静的、仿佛凝结了太多时光的古雅的黄。搬几盆菊花到院里,或约了三五好友,去那菊展上流连,对着那千姿百态,品评一番,再呷一口用那菊花瓣新酿的、带着淡淡药香的酒,那秋意,便不只是眼里看的,更是喉舌间品味着的,一直润到心里去了。
这些个风俗,从古到今,一年一年地传下来,便织成了我们民族独有的一幅文化锦绣。如今,我们国家是越发地看重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称之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用心地保护着,宏扬着。这实在是叫人欣慰的事。一个民族的根脉,就在这些岁时节令、风俗人情里藏着呢。丢了它们,人便如浮萍,心里是要发慌的。
我站在今年的重阳里,望着远处山上隐隐约约、如蚁般登高的人群,听着近处孩童们清脆的笑语,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暖流。这“岁岁重阳”,岁岁不同的,是人的容颜与际遇;岁岁相同的,是这文化的血脉,与这血脉里流淌不息的、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在这片自古便崇尚“天人合一”、敬老尊贤的土地上,在今日这清明政通的治理下,这祈愿,便不只是祈愿了,它正一天天地,变成我们触手可及的日子。那未来,正如这重阳节后的天空,必定是更高,更远,更亮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但看这满目秋光,竟比春朝,更有一番扎实的、金灿灿的指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