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运宏先生
文/张兴海
我们在岁月的流淌中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会成为事业的同道,工作的搭档,持久的伙伴,虽然有认知的不同,性格的差异,事务的摩擦,但是归根结底,还是真诚的朋友。
我在迈入人生暮年的门槛后,常常想起一个人:倪运宏。我觉得他就是我上面说到的那种人。
我与倪运宏相识很早。1972年,我和他都遵奉县文化馆之命,写了“革命故事”,参加了咸阳地区故事会。那时候各地都重视小戏和故事创作,形成了风气。他接连写了《山村新社员》《一米八二》,选材新颖,情节曲折,在很有名的上海《故事会》刊登了。那时候他是乡下农民,在0702工地办宣传小报,是很活跃的业余作者。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惊异于他的长相:一个壮嘟嘟黑索索的汉子,高个头,旺头发,咧嘴一笑就放开了喉咙,声气非常高亢,有“声震瓦屋”之感。第一面就给人刀子刻了的印象。这人很开朗,嘴不闲,是个嘻嘻哈哈的谈笑家,这种性格特症始终定格在他的身上。
我和倪运宏很快在周至县剧团成了同事,他以奇特的想象,奇妙的构思,风趣的方言,写了小戏《赶车》,很热,很火,参加了咸阳地区文艺会演。他调到文化馆以后,写了大型舞台剧《花乡风情》,以改革开放后红火起来的民间刺绣为素材,塑造了乡间几个喜剧人物形象,参加了省上举办的戏曲会演,产生了热烈反响。时任《陕西日报》文艺部主任的骞国政写了评论文章,刊登在该报副刊上。不久,他在县文化馆担任领导职务。我那时是广播站的编辑记者,人在曹营心在汉,干的新闻事,心里想文学。幸亏他的关照,我如愿调进了文化馆。
那几年是倪运宏文艺创作的井喷时期。由于《花乡风情》的强烈反响,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王志杰,看中了剧本的乡土味,希望加工成电影文学剧本。他们二人合作,创作了《两对半》,变成了一个“换亲”故事。那时乡村流行一些旧习气,贫穷的家庭用换亲的方式解决孩子的婚姻问题。杨大妈和吴老三两个老人,互相作了孩子换亲的承诺。但是年轻的一代有了自己的婚姻选择,坚定而巧妙地与父母周旋,经过一系列波折,最终冲破樊笼,花好月圆。那时乡村放电影,露天架银幕,发电机咚咚咚供电,采用7.5—16毫米放映机,《两对半》就是在这种规格的影片中创造了演出场次的最高记录,它以浓郁的乡土气息,受到乡村群众的普遍喜爱。
倪运宏是有才华的作家。他和文化馆的资深文学辅导干部王殿斌先生合作,创作了报告文学《踏遍青山》《第一张考卷》,发表在《延河》上,产生了很大反响。他交友成群,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日本女人关中汉》,是引起轰动的大型秦腔剧,由易俗社上演,梅花奖得主戴春荣主演。倪运宏是主要执笔的编剧。这个戏的主要人物是有原型的。周至县哑柏镇一个贫困农民和一个流浪妇女成亲了,这个女人原籍日本,种种遭遇,让她成为日本侵华战争的牺牲品。二人婚后依靠辛勤劳动,过上了稳定安宁的日子。
但是在“阶级斗争”的风潮中,这个女人被怀疑成“日本间谍”,被游街批斗,受到残酷折磨。幸有憨厚朴实的丈夫为伴,二人以爱相守,患难与共,度过了阴风苦雨的日子。这个戏除了表现时代的风云变幻,还表现了人情冷暖,人性善恶。倪运宏在这个剧本的几次修改和搬上舞台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他给我讲述了剧本的修改过程,有一场戏,夫妻二人在压抑的“劳改”中,互相倾诉心声,抒发内心的悲愤与忧虑。讨论剧本时,西安话剧院的著名导演万一,提出“苦戏喜演”的方法,改成二人在劳动中,互相隐瞒了悲伤情绪,故意开心逗乐,强颜欢笑,却掩盖不住悲伤,最终像决堤的洪流一样发泄内心伤痛,大放悲声。这场戏特别感人,成为全剧高潮。这个戏参加了文化部举办的金三角会演,得了多项大奖。
我在文化馆担任副馆长,是他的助手,与他朝夕相处,诸事与共。他大事清楚,处事果断爽快,放手让下面的人工作。那年月,正是改革开放初期,解放思想,百花齐放,文学艺术迎来欣欣向荣的春天。我们敢为天下先,是全省县级最早办文学期刊的单位之一,先后创办的《溪》和《文艺习作》,具有很大的影响。整理民间文学,编印了周至谚语、曲艺、故事传说几套丛书,举办全县交谊舞大赛、秦腔清唱选拔赛、秦之声周至现场直播,举办各种类型的文艺创作培训班。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文化馆大院内灯火明耀,花灯竞展、秦腔演出、曲子坐唱、鼓乐演奏、有奖猜谜、现代歌舞、书画交流……,彻夜的璀璨灯火,满院的汹涌人流,成了周至人春节丢不开的盛宴。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倪运宏是一个心胸坦荡的人,他说话口无遮拦,毫不隐晦,也不会留有余地。他不会故作低调,不会假装谦虚,更不会消极低沉。他当了县人代会代表,西安市党代会代表,是陕西省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西安市有突出贡献的专家,西安市剧协副主席。许多人都认为他可以步入政界,踏入仕途了。我也一样,觉得他平步青云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在一个夜晚,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他问我最近逮到了啥风声。我说你可能要丢掉手中的笔,戴上七品的帽翅儿了。他却仰头大笑了,说你看咱这从来不打墙的嘴,能在那场合混吗?咱是生就的摇笔杆子的命,安贫乐文,以生编硬套东拉西扯为乐,跑到那正襟危坐的地方是吃的多咧?
倪运宏风趣幽默,是说笑话讲段子的高手。在酒宴间,饭桌旁,开会间隙,旅游途中,只要人多了,空闲了,需要有人说笑逗乐,大家就想起了他。“倪老师,该你说段子了。”他立即振作了精神,打开了话匣子,周至话,河南话,陕北话,四川话,普通话,故事中的人物该讲什么话就讲什么话,他都能出口自然,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惹来满座笑声。
这就让他出够了风头。最有意思的一次,那年,工作需要,我们要安排下面的几个村子搞秦腔演出,中央电视台要来拍节目,这是由陕西电视台通知的。谁也想不到,中央电视台的摄像人员一来就随便拍,连我们在车里的谈话都上了镜头。我们所到之处,戏剧正在演出,一见我们到了,台下群众纷纷鼓掌。许多人认识倪运宏,高喊“倪馆长,来一个!”他毫无准备,但也毫不犹豫地上了台子,自己报幕说唱一段“手托孙女好悲伤”。他的唱腔不能说很标准,很到位,但能和上弦索,压住板路,苍凉悲壮的意味是有的,尤其是唱毕了以后,说了一句“我胡臭哩”,引来满场的哄笑声与掌声。他在人窝子里,在路上,在饭桌上,一直放肆地浪说浑谝,两片嘴唇不停地扇拨,摄像机也一直录着。过了半个月,省电视台打来电话,说中央台本来打算为省台的秦之声栏目工作人员录制一组宣传节目,剪辑时发现倪运宏的形象最生动,一个基层文化馆长的言谈举止非常感人,他不仅是精明的业务能手,还深深扎根在乡村民众之中。在《东方之子》栏目,名为《倪馆长》的纪实录像分为上下两期播出,其影响可想而知。
他如此耀眼,令我暗中嫉妒。我在他面前说,你沾了名字的光,运宏运宏,叫着叫着,鸿运就来了!
我和他有时候会激烈争辩的,往往因为对一篇文章的看法不同,一个剧本唱段的修改意见的分歧,一次活动的安排方案的差异……。最终,也不是因为他是正职,他就固执己见。当然,他最终坚持的,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他经常说,能在一起工作,就是有缘,我们要珍惜这种缘分。
他是个孝子。他的父亲下世早,母亲是个强健的人,很有主见,苦苦巴巴把几个孩子养育成才。我参加了几次为这位敬爱的老人举办的贺寿礼仪,其实也不过是简单的一顿中午饭,主要是为了她的高兴。倪运宏对母亲的孝敬是出了名的,他的母亲也常常到单位来,和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母亲去世后,他还经常回去,与几个兄弟团聚。2017年农历2月9日,他回到广济老家,晚上待在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不知什么原因,他昏倒在地上,等到发现时,已经去世了。
举办丧事的那几天,我一直在他的老家待着,看见那么多的人前来吊唁。在悲伤的气氛中,一些人还是会讲他的一些令人捧腹的笑话轶事。其中有一件趣事,说他从来不讲究穿衣打扮,显得邋遢随意,穿一身粗布旧衫,也毫不介意。有一年夏忙期间,老家需要叫麦客收割麦子,他到街道寻找,站在几个麦客面前,竟然和麦客的打扮不差上下,脸颜黑黝黝的。一位急急赶来的人也来叫麦客,竟然把他当成了麦客,问他一天要多少钱,他说你想开多少钱?那人说一天五个元。他说我的钱多,一天八个元。那人说你为啥这么贵?他说我能割跑镰,一天五亩半。那人说那咱走,说着就拉住他的胳膊。他推开他的肩膀说“你先回去,叫你媳妇把扯面下到锅里。”那人正在发呆,过来了几个人,高喊“倪馆长”,这出戏才有了大笑一场的结局。
我为他的灵堂挥毫写了一副对联:花乡风情两对半,日本女人关中汉。
这几年,和几个老朋友小聚闲聊,说到过去的事情,常常提到倪运宏。他们说,再也没有倪运宏这样嬉笑人间的谈笑家了。
真的,再也见不到倪运宏这样爽朗旷达的才子了。
2025.9.27
作者(左)和倪运宏
(张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文联名誉主席,代表作有《圣哲老子》、《风雅三曹建安骨》,《死囚车上的采访》,获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