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幸福
文/牟雪林
街边有几棵树,像手掌般大小的叶子长得繁盛如雪。这片绿嵌在蓝空里,把天空也染绿了。不少逸出的枝桠,枝头簇拥着一串又一串的花朵,由浅紫到深紫,在夏日渐浓的氛围里,开得荼蘼。这段路总有美丽的花魂在游荡,萦绕的花香,不经意间就钻入行人的衣襟、呼吸里。
上班路过,我常驻足。那些花儿在清风里轻盈摇曳,像喁喁低语的铃铛。不时有花瓣、甚至整朵花翩然离枝,飘落在街边水红色的透水砖上。花蕊明艳橙黄,裹着细密花粉,花瓣薄如绡纱,边缘微微起皱,十分绚丽。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有一个温婉而诗意的名字——紫薇花。紫薇,紫薇,我在心底默念着,对它们不免又多了一层喜欢。
紫薇树的旁边,是一间修理电车的铺子。铺面不算小,但竖放着三只高高的大货架,架上堆满了各式电车配件:轮胎、电瓶、线路板、头盔、锁具……琳琅满目,使得那空间显局促起来。
修车师傅通常只能在门外人行道上操作,活儿多的时候,难免占用一点街道的位置。地面上常散落着工具、待修的电池、几只歪倒的润滑油瓶……
修车师傅眉眼宽厚,笑起来憨实。他身旁常伴着一个女人,身形清瘦,皮肤却白净,唇间微微突出的两颗兔牙,像稚气未脱的印记,让她的沉默里带着点天真。她的头发已花白,额间眼尾的皱纹明显。最近见她剪了齐耳短发,染成棕色,看起来比以前年轻。从不见铺子里有孩子的身影,倒有一只花猫,毛色斑驳,眼光明亮,总爱在货架底层敏捷地钻来钻去,有时扑弄掉落一枚螺丝,有时蜷曲在电池边打盹。
极少见二人交流,可一旦有生意上门,他们却配合得出奇默契。男人蹲在车边,两手沾满油污,专注地拆卸、检查、拧紧;女人就蹲在一步之外,目光始终围绕在他手上。她不时递上一把扳手,或一支螺丝批,或一管润滑油。没有询问,没有指令,她总能恰好递上他正需要的那一样。
作饭时分,常见女人微躬着身,在店铺最角落的单眼煤气灶前忙活。锅里油热菜下,“嚓”地一声,了了白烟腾起,她挥动着锅铲,炒得“嘁哩哐啷”,扑鼻的菜香,便慢慢漫出铺子。偶尔,她也坐在矮木桌前包饺子,那手巧得很——拈皮、填馅、捏褶,行云流水得像一首绝句小诗。经她手包的饺子白净、精致,整齐地码在浅口铁盆里,像一群乖巧温顺的小兔子。她不时抬头望向铺外,像是留意男人的动静,又像是看看街景。
而这时的男人,不是埋头修车,便是检查电池、整理货架、擦拭工具,也拿沾了灰尘的头盔,用抹布一遍遍擦得发亮。直到饭菜上桌,两人对坐在矮桌边,各自捧碗动筷。没有客套,也没有交谈,只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粗茶淡饭里,嚼出了幸福的滋味。
黄昏,常见女人把手机搁在货架的第三层,点开一段广场舞教学视频,跟着节奏忘我起舞。她穿着雪纺碎花上衣,料子轻薄柔软,衣摆随动作扬起;下身是黑色阔腿长裤,裤管在她转身踏步间飘逸生风,像两片柳絮在脚边翻飞。连那缕罩在她身上的夕阳光,也有了金色的舞姿和淡淡的烟火味。
男人躺在旁边的躺椅里,手里有时拿着一只茶杯,有时什么也不拿,只是手指松松地交握在腹前,眼睛随着女人的动作而移动,嘴角边含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一整天的疲憊,也藏着一份无需言说的宽慰。
一天早上,我从树下走过,恰好一朵紫薇花翩然坠落。我弯腰将它捡起,攥在掌心上,一抹清凉漫开——那是晨间的露水。我低头凝视这花,却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抬头时,正迎上那女人的目光。她蹲在店门口前,手里拿着一把沉甸甸的扳手,分明是要递给正在修车的男人。可她在那一刻停了下来,朝我微微笑。她的眼睛很亮,像被晨露洗过,漾着近乎孩子般的清澈和明亮。
“这么早就来了生意!”我想着,不由得冲她笑了笑。
她没有说话,朝我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指了指身后那只旧的阔口锡盆。
我望过去,看到那盆里装了半盆紫薇花和花瓣,浅紫深紫,层层叠叠。哦,她闲时也捡花!尽管锡盆很旧,边缘甚至有些凹凸变形,和花极不相称,却使那些花更洁净了。她依然笑着,脸上的皱纹仿佛也染了笑意。那笑里栖息着一种简单的满足,像被清风拂过的紫薇花——她自己深爱着的花。
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我心里突涌起一阵融暖的湿润。原来,再平凡琐碎的日子,只要有花可看,有爱人可守,有明天可祈望,就已是美好。不由得想起那句“紫微花对紫薇郎,何事斋前一树芳”,她虽然没有紫薇花“大家闺秀”的华美气韵,却有着自己“小家碧玉”式的宁静——不争不扰,却自带清香。她拾花,他修车;她跳舞,他微笑;她递工具,他伸手接。这琐琐碎碎,在朝暮之间,静默重复。
每个人的境遇不一样,却也有着各自的小幸福。这种叫小幸福的东西,便是这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
作者简介:
牟雪林,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高中语文教师,发表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