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者王松林在长白山森林里田野作业长达12年之久
一、林海秘境:参帮与山的千年盟约
长白山的晨光穿透红松枝叶,在水曲柳虬曲的枝干上投下斑驳光影。这片针阔混交的秘境中,虎啸熊奔与鹿鸣獭戏交织成野生世界的交响,更藏着一种延续千年的文明——采参。满语称人参为“奥尔厚达”,即“百草之王”,而以山为家的参帮,便是这份文明的守护者。
参帮的进山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敬畏。他们必以单数结队,由经验老道的“把头”率领,临行前杀猪祭拜“老把头”孙良——这位传说中闯关东的采参先民,死后化为山神化身,护佑着每支进山的队伍。入山后,人人手持索拨棍“排棍”寻参,发现人参时须大喝“棒槌”定魂,再以红绳“戴笼头”、草帽覆顶,用鹿骨针细细剥离泥土,这“抬参”的仪式,远比寻常劳作更显神圣。对参帮而言,这不是采挖,而是与山灵缔结的盟约。
二、森林符号文字的诞生:“砍兆头”的起源密
码在参帮的仪式体系中,“砍兆头”绝非偶然的记号,而是在生存智慧与信仰敬畏中自然生长的“森林文字”,其起源深植于长白山的地理禀赋与人文积淀。
(一)生存刚需:迷路与协作的双重催生
长白山“峰高林密,积寒凝翠”,参帮常因“麻达山”(迷路)陷入绝境。早期采参人曾以折断树枝为记,防止迷失方向,这便是兆头的雏形。随着清代“闯关东”浪潮兴起,进山采参者激增,单支参帮难以垄断山林,为避免重复劳作、共享资源,记号逐渐升级:从简单枝痕变为规范刻痕,既标记人参位置,也告知后来者“此地已有收获”,形成最早的山野信息公约。
(二)信仰加持:对山灵的虔诚昭告
参帮视人参为“摇光星散”的神草,认为其生长关乎“天地灵气”,而“砍兆头”正是对山灵的郑重汇报。按照规矩,刻痕必须真实无误:左边刻痕记人数,右边刻痕标品级,六品叶便刻六道痕,绝不能因贪念作假——连土匪都知晓通过兆头判断人参品级,可见其公信力与契约精神已超越参帮内部。刻完后以松明火烤灼,让松脂凝固成永久印记,既是向山神证明“取之有度”,也是对后续采参人的诚信承诺。
(三)文化融合:满族传统与闯关东智慧的交汇
最早的参帮多为满族先民,他们“狩猎、捕鱼、采挖人参”为生,对山林的认知融入血脉 。随着山东、河北流民涌入,满族的自然崇拜与中原的生存经验碰撞融合:满族对山林的敬畏赋予兆头神圣性,而流民的协作需求让兆头形成规范。这种融合使得“砍兆头”既成为信仰载体,也成为跨族群的沟通密码。
民俗学者王松林(左一)与清华大学赵丽明教授(右二)在长白山考察
三、斧凿相传:“兆头”的百年传承脉络从清代鼎盛到当代保护,“砍兆头”的符号形态虽未改变,却在不同历史阶段承载着各异的文化使命,形成清晰的传承脉络。
(一)清代:规矩定型的“黄金时代”康熙年间虽封禁长白山,但“死逼无奈闯关东”的流民从未断绝,采参进入鼎盛期。此时“砍兆头”的规则彻底定型:必选红松为载体(松脂多易保存),刻痕深浅、排列方式均有定例,甚至衍生出“看痕辨龄”的技艺——有经验的把头能通过树皮生长厚度,判断兆头距今是否四十年以上。这一时期,兆头既是资源地图,也是参帮“挖大留小”伦理的具象化:每道刻痕旁,都留着未采的小参,为后世埋下希望。
(二)近现代:乱世中的伦理坚守民国至解放前后,长白山土匪横行,人参成为劫掠目标,但“砍兆头”的传统从未中断。参帮即便挖到“六品叶”这样的珍品,仍会如实刻下兆头,只因“这是昭告山神爷和挖参人的,不准作假”。即便窝棚被竞争对手用狗熊破坏、被迫“谢山回家”,参帮也不会涂改或伪造兆头 。这种坚守让兆头超越了信息功能,成为乱世中“山野信义”的见证。
长白山采参人的地窨子(三)当代:非遗保护下的活态延续上世纪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参帮转为生产队组织,但“砍兆头”仍在延续——老把头带领的队伍收获人参后,依旧会在红松上刻下记号,延续着“围着兆头转,吃饱饭”的古训 。如今,长白山采参习俗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民俗学者王松林在二道白河黄松蒲林场的老林中,仍能发现多出百年前的老兆头。当代采参人虽不再依赖兆头寻参,却保留了“洗兆头”的仪式:用火燎去刻痕上的尘土松脂,让古老符号重见天日,这既是对传统的致敬,也是文明传承的象征。
四、松痕不朽:文明的当代回响
在二道白河的原始林中,一棵红松的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交错重叠:既有清代的细浅刀痕,也有建国后的清晰印记。这些被称为“森林考古”遗存的兆头,早已超越了符号本身。
它们是生态伦理的活化石——“挖大留小”的古训通过兆头传递百年,让长白山人参得以繁衍至今;它们是信义文化的纪念碑——在没有法律约束的山林中,兆头以神意为证,维系着参帮的秩序;它们更是文明对话的桥梁——如今的游客抚摸着这些刻痕,便能读懂人与森林“取之有度、予之有敬”的古老约定。
当松风吹过刻痕,仿佛能听见百年前参帮的斧凿声。那些凝固的松脂里,藏着的不仅是人参的踪迹,更是中国人与自然相处的永恒智慧。
长白山大森林里随处可见的“兆头”采参“兆头”

三人采五品叶人参
长白山原始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