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八月夜,星月难秤思
文′赵奇
金华八月初九的月夜,朦胧得似被墨汁轻染的绢,连风都裹着夏末残存的潮热,黏腻地掠过香樟林。樟叶的清苦漫进鼻腔时,竟压不住凉亭里弥散的酒气 —— 那是廉价烧酒混着汗渍的浊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亭内的昏沉,更网住了我胸腔里翻涌的念想,沉甸甸的,如浸了水的棉絮,坠得人喘不过气。
我斜倚在凉沁的石柱上,石面的寒意透过衣料渗进肌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柱身的细纹。半睁的眼望向天幕,脚下青石板凉硬硌骨,分明是枚淬了夜露的称砣,稳稳锚在这无边的月夜里,任风怎么吹,都挪不开半分。
忽有银河撞入眼帘,亮得晃人。它横亘天际,是被月光磨得发亮的银杆,一端扎进远处楼宇的灯影里,揉碎了满城烟火;一端落在凉亭的飞檐上,连檐角的雕花,都沾了星子的碎光。而月亮,是悬在银河旁的细银钩,弯弯的,似要勾住飘过的云絮,可指尖刚触到,云就散了,只留满空清辉,凉得人心头发紧。我扯了扯嘴角想笑,这天地竟现成摆了杆秤 —— 地为砣,银河为杆,月为钩。可这能称山河、能称日月的秤,又怎称得出我这颗心,装着的思念有多重?
酒意顺着喉管往下沉,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的银河开始晃。星子的光像碎银,顺着银杆淌下来,漫过鞋面时凉得像霜,缠上手腕时又紧得像绳。我抬手去抓,指缝间漏过的只有夜风,风里裹着远处人家飘来的饭菜香 —— 许是晚归的人在热剩饭,混着酱油的咸、葱花的鲜,飘到凉亭里,竟让我鼻头发酸。指尖捏着空酒瓶转了三圈,银河在瓶底晃成一片碎光,倒像是把心底的思念也晃得溢了出来。它像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心口钻出来,顺着血管爬遍四肢,缠得胸腔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牵扯的疼。
不知道这样的夜,远方的人是否也在看月亮。或许她那里的月,比金华的更圆些,是满轮的银盘,照在她窗台的茉莉上,花瓣上的露水珠,都映着月光;又或许,她正围着碎花围裙洗碗,水龙头的水声哗啦啦响,盖过了窗外的虫鸣,早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在陌生的城里,攥着空酒瓶,把思念放在银河的秤杆上,翻来覆去地掂量。可就算忘了又如何?这念想早生了根,在心底的土缝里扎得极深,每到夜里就发芽,每喝一口酒就抽枝,每抬头看一次月亮,枝桠就长得更密,把整颗心都裹得严严实实,连风都吹不进去。
凉亭外的虫鸣不知何时停了,连最聒噪的蟋蟀,都歇了声。只剩远处巷口偶尔传来犬吠,“汪” 的一声,又迅速沉进夜里,倒让这静,更像一潭死水。我把脸贴在石柱上,石面的凉意渗进脸颊,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可思念却愈发清晰。它没有形状,摸不着;没有声音,听不见,却沉甸甸的,压得我肋骨发疼。想起从前的夜,也是这样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里找个角落喝酒,那时的思念是轻的,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一吹就散;如今却成了坠在心口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要带着它的重量,沉得人抬不起头。
银河的银杆似是真晃了晃,那枚月钩跟着倾斜,像是在试着称些什么。我试着把心里的思念往上放,刚碰到钩尖,秤杆就猛地往下沉,连星子的光都跟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我这才懂,原来我的思念竟这样重,重到连天地间的秤都撑不住。它裹着我这些年的流浪 —— 火车站的冷板凳、桥洞下的冷雨、工地上的灰尘,也裹着无数个日夜的牵挂,在黑夜里发酵。酒气越散,思念越浓,苦得人舌尖发涩,连眼泪,都带着酒的烈。
酒瓶彻底空了,捏在手里轻飘飘的,随手放在脚边,“哐当” 一声轻响,在静夜里炸开来,又迅速被黑暗吞掉。风又吹过,檐角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倒像是那银河秤杆在轻轻颤,终究没敢把我的思念,完全挑起来。我再抬头看天,银河还是那根银杆,月亮还是那枚细钩,可心里的思念,早像涨满的河水,漫过了堤岸。它顺着眼角溢出来,混着酒气的热,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没等看清形状,就被夜风吹得发皱,只剩一点凉,留在脸颊上。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这份思念要熬多少个失眠夜。只知道此刻,在金华八月初九的深夜,在这无人问津的凉亭里,天地为秤,却称不出我思念的重量。它就那样沉甸甸压在我心上,陪着我数檐角的星子,等着天快亮时的第一缕风,直到下一次月圆时,直到下一次,又把自己灌醉在这样的月夜里,让思念,再重一分。
作者简介,赵奇,原名鲁敬贤湖北通山楠林桥镇人。热爱文学。都市小说杂志特约通讯员。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北京秦韵书院会员。在纸刊薇刊上发表过原创文章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