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教我学游泳
作者:张庆松
1972年的国庆,天光澄澈,秋意正浓。稻田泛着金浪,胶林正在努力的生长着,在崖县十二团八连的丘陵地带的山峦披上薄雾,而我的心,早已飞向那片碧波荡漾的八连水坝。那一天,父亲终于兑现了他许诺已久的承诺——教我游泳。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亲子活动,而是一场关于成长的仪式,是他在忙碌农活之余,用时间与耐心为我亲手点燃的生命第一课。
清晨五点半,炊烟还未散尽,父亲便轻轻拍醒我:“走,趁太阳还没晒到水面,咱们去练水。”我赤脚踩在微凉的泥地上,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穿过屋后那条被露水打湿的小径,两旁的野菊摇曳生香,远处鱼塘的堤坝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初染的画卷。
浅水区清澈见底,鹅卵石静静躺在水底,阳光透过水面折射出斑驳光影,仿佛无数碎金在跳跃。父亲率先走入水中,水没至腰际时,他忽然转身,朝我伸出手——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在波光中拉长、挺拔,像极了传说中踏浪而行的勇士。
“看好了,”他说,“游泳不是扑腾,是和水说话。”话音未落,他已如箭离弦般滑入水中,双臂划开涟漪,双腿轻盈蹬动,整个人如同融入水流的精灵。一圈回来,发梢滴着水珠,脸上却挂着从容笑意。“来,别怕,水比你想象的温柔。”
我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光着身子站在岸边,既兴奋又怯懦。第一次被父亲托起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能浮在水上!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稳稳托住我的腹部与肩背,让我像一片落叶般安然漂浮。那一刻,失重感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大地松开了束缚,天地之间只剩我和水的对话。
可自由从来不会一蹴而就。初次尝试独立划水,我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咸涩的池水,耳朵嗡鸣,眼睛刺痛,忍不住哇哇大哭,扭头就想逃回岸上。“我不想学了!”我抽泣着,委屈得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父亲没有拉我,也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将我揽回身边,声音低沉却坚定:“你知道鱼是怎么学会游的吗?它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而是从一次次沉下去、再浮起来中学会的。人也一样,摔进水里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再下水。”
他的话语像一块温热的石头,压住了我内心的慌乱。我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重新踏入水中。这一次,我认真记着他示范的动作:双手并拢前伸,像拨开晨雾般缓缓向两侧划开;双腿并拢收回,再猛然向外蹬出,如青蛙跃出荷叶。一遍、两遍、十遍……动作由僵硬渐趋协调,水花也不再杂乱无章。
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发现自己竟真的向前移动了!不是靠父亲支撑,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破开了水面。那一刹那,喜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游起来了!虽然姿势笨拙,速度缓慢,但那是属于我的第一段独立航程!
我在浅水区来回穿梭,像一只初试羽翼的小鸟,在风中颤抖却执着飞翔。父亲则游向深水区,身影矫健如梭,不时回头望我一眼,眼神里盛满欣慰与骄傲。每当目光交汇,他总会点头轻语:“好小子,有样儿了!”
自那日起,八连水库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放学后写完作业,喂完猪,我就奔向水边,一遍遍练习换气、转身、潜行。不久,我会游泳的消息传到了七连小学。班上的苏同学素来好胜,听闻后主动邀我比赛。那天午后,我们在众人围观中跳入水中,可因经验不足,我中途换气失误,最终败北。
掌声属于胜利者,但我心中并无怨怼。相反,这场失败让我明白:真正的成长不在奖赏,而在敢于出发的勇气;不在击败他人,而在超越自己。更令人欣喜的是,赛后苏同学并未炫耀,反而主动教我如何调整呼吸节奏。从此,我们成了泳伴,也在一次次并肩劈波斩浪中结下了深厚情谊——这份因水而生的情分,历经岁月冲刷,依旧清澈如初。
多年以后,我走过无数江河湖海,见识过更广阔的水域,可记忆中最深刻的,仍是那个国庆清晨的八连鱼塘。那里的水或许不够清澈,池底或许布满青苔,但它承载了一位父亲对儿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如今,父亲早已两鬓斑白,步履不再矫健,但他当年托起我的那双手,依然在我心底激起层层涟漪。那不仅是教会我游泳的力量,更是人生逆流而上时,始终支撑我前行的温暖底色。
原来,有些课程不在教室,而在天地之间;有些教育无需言语,只需一个身影、一次托举、一句鼓励。那一天,父亲教我的不只是游泳,而是如何面对风浪,如何在跌倒后重新浮起,如何带着信念,一程一程,游向生命的辽阔。